微光
文/何子初
穆尘第一次见到澜汐,她满身泥土,皮肤黝黑,眼神机警倔强,如院子里那一截新栽的蔷薇幼苗,还未到开花的时节,所以显得粗劣又单薄。
她跟秋玙刚搬进这所古老的大院子里,青砖围墙上镶着笨拙的镂空花饰,红漆铁门,墙边一树纯白的花开得正艳,不知道名字。
穆尘开一辆破旧的军绿色吉普车,载着各种叮当作响的工具,他喜欢它们喧嚣在后座,此起彼伏,像一场交响音乐会。他落拓而随意,穿一件颜色暗淡的绣着图腾的针织褂子,藏青色圆点衬衫,肮脏的牛仔裤,裤腿随意卷起,露出脚腕和一些稀疏的腿毛,脚上是一双黑色棕边的休闲鞋,脏兮兮的,已经变了形。路况很差,一路颠簸,车终于摇摇欲坠地停在这所郊区的院子外,墙头白色的花枝探出,幽香阵阵。
要不是秋玙给出的价格可观,他这个城市浪荡子,也不会开到这里来。
他是网上报价最高的设计师,因为设计风格独特而备受追捧,却居无定所,恣意游荡,不修边幅,来去无踪。
秋玙是在两个月前决定搬家的时候预约他的。她喜欢他设计的繁复花朵,缠绕诡异,充满异域的浪漫和遥远的距离感。这种感觉就如同她之于生活,想要逃离却又更加渴望亲近探求。也如同她跟澜汐,疏离,没有建立必要的联结,却融洽和谐。
这也是澜汐第二次转学,她外表沉静冷漠,不与人为伍,桀骜却内敛,内心有蓬勃的对这个世界的渴求和张力,这些是别人无法知晓的,秋玙亦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刻意告诉过她关于这个世界的规则,这多少让她不适应学校生活,所以转学到一所私立艺术学校,她可能会稍稍觉得自由。
澜汐是个人情淡薄的孩子,她没有从上一个家庭里带走任何伤口,甚至也不带有任何原生家庭的创伤与痕迹,尽管秋玙和徐舍收养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四岁了。在孤儿院的她孤僻寡言,一度被认为是自闭症孩子。秋玙却在见她第一眼后就喜欢她。
很久以后澜汐才知道自己很可能只是一场交易里的棋子,在秋玙与男人的博弈之间,她是必胜的筹码,而一切都无从考证,她生来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联结不感兴趣,如一棵孤独的植物,扎根于泥土,自行生长。
她明了秋玙根本不爱那个有钱却腐朽的男人,她是个画家,骨子里带有艺术家固有的浪漫和天真,比起华丽的大房子,她更加渴望希望有一场摧枯拉朽的爱情,那是她创作的养分。跟澜汐不一样,她从上一场婚姻里得到了机会和名誉,从一个满身铜臭味的男人身上。
在那个秋日的午后,澜汐专心栽培一棵蔷薇幼苗,比起交朋友,她更喜欢泥土,溪流,虫鸣,雨雪,大风,还有迷路的小动物,喜欢一切大自然不受干扰的纯净和自在。她满身尘土,鼻尖沁着细微汗珠,专注的时候眼神还是有无法柔和下去的倔强和锐利。也许是她身上与身俱来的孤绝,才得以跟秋玙建立关系,却又互不打扰。秋玙一直觉得,一个孩子就应该顺应自然,不受干扰地生存长大,在自然和环境中习得所有规则和习惯。她对澜汐这种放弃式的教育,并不是因为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她不多解释,知道澜汐总有一天会懂。
穆尘走进院子,澜汐应声站起来,表情淡然,眼神倔强疏离,像是刚刚从另一个世界抽离出来,穆尘的目光落在她薄薄的嘴唇上面,那是她脸上最动人的地方,线条锐利分明,鲜艳欲滴,让他想起在南非工作时见过的一种花,当地人叫它Valentine,情人。
澜汐看着这个落拓不羁的男人,他头发凌乱,穿着过分随意,脸上青色的胡茬却遮挡不了他的俊朗,目光如星。只一眼就知道,他是秋玙无法逃脱的劫数。
一个不染尘埃的画家和落拓艺术家的爱情故事,如同深秋的一场暴风雨,来的暴烈而凶猛。
澜汐在这场秋雨里,沉静如一棵植物。她穿梭在杂物横呈的院子里,适应新的学校,照顾夭折的幼苗,希望它在秋天还能生出新的枝丫,延展出生命。
穆尘工作独立,亲力亲为,不需要助手。测量,设计图纸,采购材料,雕刻,裁剪,修饰,篆花,配色,上漆,修整,他的设计从不陈列细节,细节来自每时每刻的灵感,来自深夜的梦,或者天亮前纯粹的天空。
他的设计没有模式,如他的生活,随机又漂浮。
秋玙喜欢这样毫无征兆的漂泊感,喜欢微小的无法预知的改变带来的惊喜,喜欢穆尘身上旷野的气息。他专注于修饰建筑,却从不修饰自己,脸上总是有机敏又落拓的笑容,牙齿整齐饱满,笑起来像是有花朵绽放。
澜汐周末回家,院落洁净整洁,花园已经修剪浇灌,屋檐镶嵌复古雕花,窗帷,廊柱,门窗全部焕然一新,花朵繁复,枝蔓缠绕攀爬,色彩纠葛融合,一切像是回到了某个古旧又华丽的时刻。穆尘站在她卧室窗户里,笑着示意她进去。
涂料的味道清香又猛烈,墙壁全部刷成淡蓝色,天花板上布满明亮的星子,旧衣柜被画上抽象又层叠的花朵,窗户上的蔓藤点缀着红色的蔷薇蔓延上升,书桌上青色透明的瓶子里,插着一束野花,花朵在樱桃木质地的桌面拓下一个浅灰色的印记。
“我喜欢。”她说。
“我知道。”他自信坚定,仿佛早已洞穿了她。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暮色四起。她沉默地吃盘子里的蔬菜,他也不说话,自己一个人喝酒,身体散发出成熟男人笃定的气息。那种气息像是空气里骤然上升的温度,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有一种植物在夏日暴晒所发出来的清冽的气味。他听苏格兰民谣,那种古老的,发音奇特的歌曲,像是舌头缠绕就能开出花朵。他收走她面前的盘子,又递给她一份果盘,然后在水槽边清洗盘子,身体随着音乐律动,喉咙里偶尔会蹦出旋律。
她默默观察他,他脖颈的皮肤发黑,下颚线利落又沧桑,双腿修长,常年穿一条破旧的磨边牛仔裤,白色衬衫上有褶皱,肩胛骨耸立,支撑起衬衫,背影空荡清瘦,臂膀因为常年做工而显得健美有力。
夜色降临,她坐在他辆破旧吉普车的副驾驶,驾驶室的灯光昏暗,车窗不是那么牢固,在颠簸中啪啪作响,让她想起经历过的那场地震,所有的玻璃颤抖着破碎。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他捉住她的手。
“别怕。”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像是某处可以寄居的归属。
经过一段没有街灯的颠簸小路,车驶进城区,街灯覆盖星辰和黑暗,玻璃高频率的震颤消失,他松开她的手。城市的迷离的夜,像是黑暗包裹着的水晶球,喧嚣永不止息。车窗外灯光模糊成一闪而过的线条,路灯一盏一盏向后倒退,她突然希望这条路可以没有尽头,驶向永久。
秋玙打扮入时,素色呢子大衣下搭繁复蕾丝花边的白色裙子,光洁的小腿,黑色细跟皮鞋,双手紧握着她那价值不菲的手提包带子,站在路边,缩着脖子尽量不让自己在风中抖得很难看。
澜汐坐在后座,破旧的吉普车调头返回,沿着原来的路,街灯依旧一盏一盏后退,穿过繁华的城市,进入一段未知的黑夜。他们说话,就某个小事,天气或者某种植物,柔情蜜意。窗玻璃颤动的厉害,澜汐下意识的,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
他耳廓寂寞的弧度,他随着颠簸起伏的双肩,他轻描淡写却又无限温存的语气,连嗓音都带着北方干燥的风声。车灯照亮一小片崎岖的路面,几只飞蛾在光亮里盘旋。
澜汐眼皮沉重,渐渐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吉普车终于停止震动,刹车声干裂嘶哑。澜汐迷蒙之际,穆尘已经打开车门,俯身进来横抱她。他脖颈有发烫的温度和植物的香气。她假装熟睡,头靠在他的胸膛。他依旧跟秋玙说话,声音在内腔产生共鸣,振动她的耳膜。
他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靠着墙点了一根烟,缓慢而悠闲的吸着,月光里他的样子潦倒又好看,烟圈上升,像漂浮的花瓣,悬在她的头顶。她贪婪又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从他口腔里弥漫出来的烟草的味道,想象着他跟秋玙接吻的时候,他霸道又痞气,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嘴里散发着这种清冽的烟味。
爱他的时候,他的每个眼神动作都是寓言。澜汐读到这样的句子,是在很久以后。她毫无征兆地想起穆尘,他皮肤的温度,身上的味道,以及他在那一夜,吸完一根烟后,离开的脚步声。
秋玙成功开画展是前年春天的事,那时候她跟徐舍还没有分开,借他的东风,小有名气。她太过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她索取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后,在这场感情里全身而退。澜汐跟着秋玙,很早就明白,成年人的感情不过是各取所需。这一次,她需要的不再是物质,而是爱情,带着一点刺激又充满稳妥感的归属,女人至死都丢弃不了这种天真。
穆尘是爱情最好的样子,他英俊,独立,自信,还保留着少年的桀骜和不羁。他也是爱情最坏的样子,自由,不受约束,随遇而安。像是一场青春期的爱恋,拥有最好的人,和最坏的时间。
他依然接活,时间自由,不分地点。他那辆破旧的吉普跟着他一起,认识不同的姑娘,各种牌子的香水味常年混杂在副驾驶。每一次回来,澜汐发现他衬衫袖口或者衣襟上都有不同的香味。秋玙在接过电话以后就雀跃的像个少女,穿新买的裙子,收拾屋子,做一桌子菜,一心一意做个陷入爱情的小女人,心无旁骛。
他们坐在厨房圆桌上吃饭,澜汐一声不吭,对抗着他身上陌生的香水味。秋玙则窸窸窣窣地说很多话题,穆尘一一应着,从未有半分懈怠。每每这样的时候,澜汐总会抬头观察他,就算满脸倦容也会笑意盈盈,眼神诚恳宠溺,愿意接任何话题。秋玙在以往每场感情里都精分利落,却独独愿意在他面前当一个傻瓜,在这场博弈里,早早就认输。大概所有女人都愿意跟他说话,愿意欺骗自己,来换取他满眼的溺爱。他坐在那里,你就会觉得被保护。
饭后秋玙收拾餐具,穆尘和澜汐到后院为所有的小树穿冬衣。
澜汐问他是否爱秋玙,穆尘笑,眼含星辰,每一束光亮都映着澜汐倔强乖张的脸。
“你们不可能永久。”澜汐知道自己的语气再笃定也是徒劳,她想在心里抓住什么东西,却如溺水一般,绝望挣扎。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是可以永久的,我们都是孤独的个体,像两颗光芒交汇的行星,彼此短暂照耀,最终要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行。”
“那还要爱做什么?”
“爱只是一种关系的维持,它如生命中的光,不会长久。”
穆尘并不惊讶于澜汐心智的成熟,她是一棵孤独生长的植物,韧性,孤绝,却深谙所有生存的法则。秋玙说她的生性不带任何规则和束缚,自由如风。穆尘觉得,她比任何规则内的人更加懂得克制,虽然他明白,她在整个习得克制的过程中是多么艰辛。
“人类生存,一如动物,选择和淘汰都要顺应自然法则。而我们的背离与亲近,也是我们的命运。”
澜汐站在一树树幼苗间,突然哭了。
暮色陡落,星辰渐亮。他知道她为何而哭,她知道他知道。他们是本质相同的孤独个体,是遥远相望永不交汇的行星。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独有频率的光波,而恰好她微弱的蓝光,能被他接收,这是亿万分之一的几率。
初春的时候,穆尘准备去国外。他生性散漫自由,对离别没有知觉。秋玙眼眶通红,为他洗干净所有的衣服,收拾行李。他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除了廊柱和窗户上缠绕不清的花朵。
秋玙知道,他将以此作结,干净利落。
澜汐只记得他离开那天凌晨,长风过街。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被冻得疼痛,她喜欢那种痛感,比离别更加真实。
万物复苏,院子里慢慢显出生机。秋玙在院子里,对着光秃秃的枝干画一支盛开的玫瑰。她本是清冷自知的女子,却这般执拗,对着一份感情难以释怀,好似穆尘打包的时候带走了她的魂魄。
澜汐确信,在穆尘走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们肯定经历了多次的对谈和商榷,关于未来。然而穆尘只是一粒还未落定的尘埃,并不是秋玙想要停靠的岛。
几个月后澜汐在街上看见穆尘,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工装,挽着袖口,靠他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上吸烟,整个人看上去匪气又潦倒。他的副驾驶坐着一位头发染成紫色瀑布的年轻姑娘,他们抽完烟,在旁边的商店买了东西,然后离开。
她追着他的车,跑了很久,车的尾气充满了她疼痛的心脏。最后她孤独地站在车流里,所有的疑问都凝结成眼泪落下来。
穆尘开过城市拥挤的街道,他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城市的春天,春风暴烈,阳光明媚。每当车窗玻璃像是地震一般晃动时,他会想起她,那个如植物一样倔强的女孩。
她有好听的名字,也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