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凡棒棒糖
“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莎士比亚都写过。”
一、勃鲁托斯的理想主义
《裘力斯·凯撒》主要围绕裘力斯凯撒所代表的君主制与勃鲁托斯所代表的民主共和制之间的矛盾冲突而展开。戏剧以凯撒战胜庞贝的儿子班师罗马开场。凯撒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与部下及幕僚极大谄媚,他曾三次拒绝了安东尼献的冠冕,但沉醉在至高无上的威权与统治中的凯撒其野心也溢于言表。戏剧开篇便借护民官之口道出对对凯撒权力无限膨胀的的担忧:
我们应当趁早剪拔凯撒的羽毛,让他无力高飞;要是他羽毛既长,一飞冲天,我们大家都要在他的足下俯伏听命了。
剧中勃鲁托斯受凯歇斯的蛊惑刺杀凯撒,却并未给罗马带来自由,而是长久的混乱,而后勃鲁托斯与凯歇斯在与凯撒的继任者安东尼等交战中相继自杀。这是一出悲剧。悲剧的主角却不是题主凯撒,而是勃鲁托斯。
著名俄国哲学家列·舍斯托夫认为勃鲁托斯的悲剧性在于:他不是出于个人的动机,而是出于崇高的道德目的来刺杀凯撒。他认为勃鲁托斯是“道德的奴隶”,他并不自由。他高尚、正直、公正无私,为了崇高的道德理想而不惜以身殉命。
勃鲁托斯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一方面,他善良、单纯、高贵、正直,另一方面,他固执、缺乏经验且无知。
勃鲁托斯:啊,凯歇斯!我心里有许多烦恼。
凯歇斯:要是你让偶然的不幸把你困扰,那么你自己的哲学对你就毫无用处了。
在列·舍斯托夫看来,勃鲁托斯是有他自己的哲学的。他的哲学便是至高的道德,便是自由平等那一套不证自明的理想。因为这理想,他参与刺杀凯撒的行动。且看勃鲁托斯是怎么说的:
“我们因为不忍看见罗马的人民受到暴力的压迫,所以才不得已把凯撒杀死;正像一场大火把小火吞没一样,更大的怜悯使我们放弃了小小的不忍之心。”
凯撒被刺后,勃鲁托斯在市场上发表了一番演讲:
要是那位朋友问我为什么勃鲁托斯要起来反对凯撒,这就是我的回答:并不是我不爱凯撒,可是我更爱罗马。你们宁愿让凯撒活在世上,大家作奴隶而死呢,还是让凯撒死去,大家作自由人而生?因为凯撒爱我,所以我为他流泪;因为他是幸运的,所以我为他欣慰;因为他是勇敢的,所以我尊敬他;因为他有野心,所以我杀死他。我用眼泪报答他的友谊,用喜悦庆祝他的幸运,用尊敬崇扬他的勇敢,用死亡惩戒他的野心。这儿有谁愿意自甘卑贱,做一个奴隶?要是有这样的人,请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得罪他了。这儿有谁愿意自居化外,不愿做一个罗马人?要是有这样的人,请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得罪他了。这儿有谁愿意自处下流,不爱他的国家?要是有这样的人,请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得罪他了。我等待着答复。
这段演讲很有意味。朴实、诚恳,而动人。勃鲁托斯毫不隐瞒他对凯撒的敬重,但他言明更爱自由,更爱罗马。凯撒因为有野心,因为独断专行,因为专制,他不得不动用暴力,像铲除毒瘤一样铲除凯撒,以还罗马以自由,以解放被奴役的人们。但问题是,毒瘤切除后,机体就真的从束缚下解放了吗?民众就真正自由了吗?会不会衍生安东尼所说的进一步的暴力与杀戮?民众能够自主选择自由吗?还是在进一步的暴力与专制下俯首称臣、继续做奴隶?
而随后安东尼的演讲,充满演讲的技巧,先是以情动人,然后以利诱惑人,通过假设、通过反语,掩盖他真实的意图:以激起民众的愤怒,煽动另一场暴动。
相反,勃鲁托斯的演讲没有一句谎话,不带任何演讲人的巧饰(列夫·舍斯托夫语),正如他自己所说:“坦白质朴的忠诚,是用不着浮文虚饰的;可是没有真情的人,就像一匹尚未试步的倔强的弩马,表现出一副奔腾千里的姿态,等到一受鞭策,就会颠踬泥涂,显出庸劣的本相。”但他的演讲恰恰体现了他的高贵品德与致命弱点——在他看来,理性、自由、共和这些闪耀着神圣光芒的词汇不但是不证自明的,而且可以不必借助修辞而足以说服听众。或者说,对勃鲁托斯莱说,理性本身就先天具有说服力。然而,莎士比亚笔下的罗马民众无论是理性水平还是学识水平都不足以理解勃鲁托斯。从市民对待二人演讲的截然不同的反应中,可以看出民众是多么地缺乏判断力,就像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后面发生的对待诗人西那的举动,更像是一场集体疯狂:
诗人西那:我不是参加叛党的西那。
市民乙:不管它,他的名字叫西那;把他的名字从他的心里挖出来,再放他去吧。
勃鲁托斯还是太善良正直单纯了。他以为以他的高贵、质朴的道德说教就能感化罗马民众,并奢望他们能够“具备足够的理性去做出适合自己本性的决定,并具备足够的理性去执行它们。”然而,在安东尼的激情和“英雄”气概的演讲面前,罗马民众马上倒向另一边。显然,稍具判断力的人就可以发现,安东尼的演说绝不是维护罗马的共和体制,而是为凯撒复仇,煽动民众的暴动。勃鲁托斯原以为他的义举可以唤起听众对“自由”“平等”精神的共鸣,却没料到罗马民众根本无法与这位理想主义者共鸣,这是勃鲁托斯对待罗马民众的“无知”,何其可悲可叹!
勃鲁托斯的善良、固执、缺乏经验体现在他没有听取凯歇斯的建议,不但没有杀掉安东尼,还准许他带着凯撒的尸体,给予他演讲的机会,从而亲手造成了刺杀结果的反转,让自己落得被逃亡的后果。
勃鲁托斯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为了心中的理想与信念,甘愿把自己乃至亲人(他的妻子为他而死)化作祭品,在神圣的祭坛上坦然赴死:
命运,我们等候着你的旨意。我们谁都免不了一死;与其在世上偷生苟活,拖延着日子,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
二、理想主义者的局限
凯歇斯利用勃鲁托斯刺杀凯撒后,凯歇斯和勃鲁托斯双双逃亡罗马,后被迫与安东尼交战。在战场上,凯歇斯和勃鲁托斯相继自杀。凯歇斯的自杀是一个大误会,他派手下泰提涅斯去刺探军情,却得到了错误的消息,于是自杀。“他(凯歇斯)因为不相信我们能够得到胜利,所以才干出这件事来。啊,可恨的错误,你忧愁的产儿!为什么你要在人们灵敏的脑海里造成颠倒是非的幻象?你一进入人们的心中,便给他们带来了悲惨的结果。”这些实施暴行的人,他们以着正义的目的,内心里确实怯弱的。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疑神疑鬼。在似是而非的现象面前,他们宁愿选择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来相信,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不自信的。
勃鲁托斯则在临死前说道“啊,裘力斯·凯撒!你到死还是有本领的!你的英灵不泯,借着我们自己的刀剑,洞穿我们自己的心脏。”“凯撒,你现在可以瞑目了;我杀死你的时候,还不及现在一半的坚决。”勃鲁托斯最终死去,罗马的共和变成泡影,可见杀死凯撒并不能换来罗马的自由。
勃鲁托斯死后,安东尼这样称赞他:
“在他们那一群中间,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所有的叛徒们都是因为妒嫉凯撒而下毒手的;只有他才是激于正义的思想,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去参加他们的阵线。他一生善良,交织在他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全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汉子!’”
正如前面所分析,勃鲁托斯是基于纯粹的理想主义而采取刺杀的手段,假如勃鲁托斯再活一次,他还会这样做吗?然而勃鲁托斯已经消逝。这或许便是纯粹的理想主义的局限。纯粹的理想主义是有害的,它单纯而盲目,善良而偏激,简单而固执。勃鲁托斯本意是要自由,结果却带来了长久的混乱,比之于凯撒的专制都不如,这真是个极大的讽刺。莎翁在戏剧中借西塞罗之口,用看似不经意的口吻其实早已经预言了这一切:
“这是一个变异的时世;可是人们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解释一切事物的原因,实际却和这些事物本身的目的完全相反。”
什么是自由?如何得自由?这是个难题。人类几千年的历史,起起伏伏、曲曲折折,你方唱罢我登场,都在这大舞台上上演一幕幕众生相,而莎翁,以他的如椽巨笔,早已洞悉人类社会的众生相,在他的诗歌般的文字里,一切奥秘隐含其中,留待我们去解析,去领悟。
“他(凯撒)像一个巨人似的跨越这狭隘的世界;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一个个在他粗大的两腿下行走。”
这样的话语,同样也适用于莎士比亚。“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莎士比亚都写过。”
三、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理想
在莎士比亚的巨人之笔下反观自我,回想好几年前也曾号称理想主义者,也有过短暂的愤激、悲观乃至绝望的时刻,然而,现实告诉我,这于事无补。或许只有秉持低调的理想主义,把理想放在心中,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寻求一点一滴可以改进的土壤,用行动去实践才是正道。理想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理想或许就是不绝望,不放弃希望——
不,不,不,让我们到监牢去。
我们就这样活着,
祈祷,唱歌,说些过去的故事,笑看那些金翅蝴蝶……
用我们的见解说明各种事情的奥秘。
——(详见莎士比亚的《李尔王》)
几年前,在我的一篇“用大爱做小事——《我的教学勇气》读后感”中引用过这首诗。“到监牢去”意味着“我要接受和宽容我为之工作的体制与自己的失败和不足”这里有一种明知“不完美”而为之的悲怆。既然痛苦无法避免——幸福是追求完美,但现实终究是不完美的,人总是追求幸福的,于是总会矛盾,总会痛苦。那么,就选择如何对待痛苦吧。
走向监牢,怨天尤人、愁眉苦脸是一种走法,“祈祷,唱歌,说些过去的故事,笑看那些金翅蝴蝶……”是另一种走法。说不定,在行走的过程中,我们自己也会蜕变成一只蝴蝶。
尼采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活,就可以容忍任何一种生活。
选择歌唱,选择杜绝“自私的噪音”,选择探寻“各种事情的奥秘”,就是选择了绝望之中爱的生活。
这是一种方式,也是一种态度。其实,只要谈理想,就会不自由。
《裘力斯·凯撒》中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安东尼,这是一个畏惧强权,跟在强权后头作威作福甚至摇尾乞怜的角色。有意思的是,列夫·舍斯托夫在他的论莎士比亚的《裘力斯·凯撒》一文中,这样评价安东尼:“这是一个大胆、漂亮而又狡猾的野兽的杰出标本。当勃鲁托斯强大而有力时,安东尼胁肩谄笑地在它面前下跪。可勃鲁托斯一转过身去,危险关头已过,这头野兽感到自己的手脚自由了,它便纵身一跃,以敏捷、漂亮而又自如的动作,向自己的驯兽师扑上去……在他的每一个动作中,使我们不由不惊奇的,是他那种自信的、不驯的、不承认有什么可以约束自己的、专制独裁的生命力。”在道德的天平上,无疑勃鲁托斯占据高位,但在生命的层面,列夫·舍斯托夫把赞美送给了安东尼,他甚至认为莎士比亚也更欣赏安东尼。因为勃鲁托斯被自己的高尚的道德所绑架,他是不自由的,他从来未曾懂得安东尼式“无以言喻的欢愉”。
显然,列夫·舍斯托夫是在质疑与挑战康德的“最高律令”。是的,如果先在地预设了某种生活是值得一过的,某种生活是幸福的,是好的,如同勃鲁托斯所认定的不证自明的自由与平等即是好的那样,那他就已经不自由了。所以,向往幸福向往自由,其实就意味着当下的不幸福与不自由。
不如,把这些都抛下,不去过那种单纯“为着幸福”或是“为着自由”的生活,仅仅只是遵照自己内心活着。这也是一种方式和态度,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