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民国二十五年, 为了抚慰在瘟疫中几乎失去全部亲人而情绪极度悲伤的妻子,我在朋友和五叔的帮助下,带妻子来到了地处陕豫交界处的秦岭山区,在阳平关镇的初级中学做教员。
一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妻子的精神状况渐渐好转。一个暮春的下午,她吩咐我去看望她五叔——这是她娘家最后一位乡脉至亲,当初我们选择来到这里,这个因素是主因。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生下三个孩子。虽然有我在侧,但妻子还是觉得,没了娘家人就像没了根基,宛若随风漂泊的蒲公英种子,而五叔是可以接她落地的最后一点土壤。
据妻子说五叔是赵家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备受呵护的一个,可是在他15岁那年,跟老爷子入川收山货的途中被抓了壮丁。这一去二三年没有音讯,奶奶的眼都哭瞎了。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的一个夜晚,他竟悄悄地逃了回来。为了不牵连家人,爷爷连夜将他送往山里,投奔远房的亲戚。常年经商的爷爷给亲戚留了一些钱,适婚年龄的五叔很快就定下一门亲事,一年不到就在山里顺利完成了人生大事。后来的日子也过得安安稳稳的,没什么大事儿。
这次,一大家子人在一场瘟疫中几乎伤亡殆尽,对五叔打击很大,好几个月缓不过劲儿来。妻子上周去那里探望,听五婶说,五叔刚听闻噩耗那会儿,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近两个月好了一些,能睡几个时辰了,可是总做梦。妻子很是担扰,说五叔才三十几岁的人,头发已白了大半,总叮嘱我好好想想办法,帮他渡过这一关。
我想我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凭借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一颗真挚的心,尽自己所学所能,去打动他。在一个休息日的早晨,我带着妻子准备的糕点出发了。
翻过一道岭,再绕过一座山头,就可以看见紧挨着清水河的,像只腌菜罐一样横卧在山坳里的石罐子村了。
我推开栅栏门那会儿,五叔正坐在阳光下的大石头上打着盹儿。细心侍弄小鸡的五婶刚想向我示意别打扰他时,他已经悠悠睁开了眼睛,一看见是我,眼神明显亮了亮,赶紧起身给我让座。
我把妻子带给他的糕点放在石桌上。他抻开来捏了一块儿放进嘴巴里嚼着,吩咐五婶出门儿弄些菜回来,中午留我一起吃饭。
他显然明白我来的意图,开门见山且一脸郑重地跟我说:“他妈的,我怕是中邪了!”
“怎么可能?”我看见他疲惫且恍惚的神色闪过一丝悲凉,我感觉他还是太累了,都些神经错乱了,就赶紧表现出不信邪的神情,并说出了我准备好的科学依据,“我一个学医的朋友说过,人的精神在受创伤后,很容易出现幻觉,这叫魔怔。你看,宝怡( 我妻子)这半年来也总是做噩梦,大半夜的,突然就坐起身,哭爹叫娘的……”
“不一样的。”他不等我说完,就果断地截停了我的话,“我从那边回来后,就开始做那个梦了。刚开始稀稀拉拉的,但每次都是同样的场景。当时我虽然觉得这事儿奇怪,但三五个月做一次,也不是啥大事儿,也就没放心里去。这次被家里这事惊了心之后,这梦就做得勤多了,十天半月来一回。梦里的情景,梦里的人,每次都一模一样,跟真的似的……”
他说的那边儿,就是他当年当兵的地方,大体上是绵阳、巴中、通江一带,这个我听妻子说过,他就是借着1920年冬天那场地震的混乱逃出来的。但是,那个让他倍受困扰的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看他把五婶子支出去的样子,明摆着是不想让五婶知道梦境的详情,也就是说,关于他梦中的秘密,他一直憋了十多年。这确实值得一听,或许,他把这事儿讲出来,心结解开了,心病就没了呢。
我催他赶紧讲,他也就讲了。(为了避免语言不通可能造成的疑惑,我将对话中的大部分少数民族语言直接译为汉语)。
二
那年我和老爹一起去山里收购药材,半路上碰上一队穿军服的人马,我和爹赶紧躲在路边上让道。一个骑马的看着像是当官儿的人,突然在我们身边停下了,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就跟我爹商量,用的是方言,我听懂的不太多,但大概意思是让我跟着他当兵。我爹一听就慌了,一把扔下背篓,踉踉跄跄地扑到那人马下,又是打拱又是作辑地求放过,说我才十二三,当兵太小了,又是家里独苗什么的……我知道他撒谎是为了保护我,就赶紧跪下附和着说,我爹妈将来还指着我养老呢,求长官饶过我吧,我给您磕头了。说完我就“咚咚咚”地朝他磕头,我爹也捣蒜似的磕。那军官却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朝旁边人作个手势,马上就有人过来给我爹塞了几张票子,不容分说地拉起我就走。我在前面哭喊着挣扎,我爹在后面追着队伍跑,后来一个兵举起盒子枪瞄准我的脑门儿,吓唬我爹说,再不识抬举,看老子一枪崩了他。我爹吓得一哆嗦,只好站在原地抹着眼泪,一脸血污地目送我远去。
部队里有几个老兵,听我口音熟悉,就问我是哪里人,知道是老乡后,日常很照顾我。有他们关照,我这个生瓜蛋子的日子就好过得多。就这样,我在部队里一待就是三年多,一直到1920年12月那场地震。
那天本来是个晴天,部队被拉到山上操练。午后的天色突然变得昏黄起来。山里的天气常常是说变就变,大家本来不以为然,不是有句话说吗。天黄有雨,人黄有病。但这天他们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那个季节该冬藏的蛇爬出来很多,鸟儿也受惊似的叽叽喳喳叫着,极速的掠过山头和我们的身边……
反常的现象引起了几位老兵的注意,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儿,就把自己的猜疑报告了连长。连长去找旅长时,旅长刚开枪打死了一条爬到他脚下的青蛇,这会儿对山上的异象也产生了怀疑。恰巧,又有两位连长同时来找他,几个人一合计,就赶紧召集队伍,往山下撤。
队伍刚撤到半山腰,突然一阵地动山摇,落石滚滚,被乱石冲散的部队,疯狂地往山下跑去。当我冲出树林,跑到山腰处一间倒塌的石屋时,突然想起这里住着善良的一家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痴傻的女儿。
我当时首先想到的是,我得救他们。
记得我第一回上山操练那次,因为头天晚上吃坏了肚子,拉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浑身软瘫得起不了床,老乡想帮我说个情,我的连长不允许,没办法,我只好爬起来强撑着上山。硬扛着爬了半天山后,我头晕眼花得实在支撑不住,后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爬不起来,连长只好同意几个兵把我就近抬到这户人家里。那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从背篓里翻出几味草药,吩咐他女人熬好给我灌下,然后又为我做了一碗青稞糊糊。
就这样,我在他家养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我这才注意到,他家的女儿看起来并不像战友们说的那么痴傻,反而比普通的女孩子更加灵动。这女孩子看样子也比我小不了几岁,粉白的瓜子脸,弯眉下一双大眼晴,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巴,让人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怜惜。那会儿,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歪着脑袋依在门框上,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就像……就像一只乖乖等待妈妈归来的羊羔,又好像成年人那样,在想着啥心事儿。
小妹妹!我叫她。她好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小妹妹,你过来,我给你讲故事听。我更加好奇,声音又大了些。这次她好像听见了,因为我看见她上下的长睫毛碰了一下,又快速分开了。但她依然没有动,光线掠过她侧脸的轮廓线照过来,照着那些细细的绒毛,跟冒着仙气儿似的……
我在惊讶世间居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人同时,也暗暗佩服五叔的表述能力——占了老小优势的他,早年读过些一些书,当兵后,更是从一位热爱文学的老乡那里,接触到了几本巴金、沈从文和萧红的小说作品,他像着了迷似的有空就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后来的他,居然能在语言表达 (特别是在讲故事的时侯)间展示他不菲的文采。我想,要是他接受过正统的教育,说不定还真能成为一名作家哩。
三
救——命,救命……微弱嘶哑的叫声,穿过倒塌散乱的石块儿,从重重阻隔中透了出来。我顾不上多想,寻着声响,磕磕绊绊地跑到那堆乱石块儿中间,费力地搬开一根横梁。一阵儿石块儿松动引起的撞击声响过后,我看到右前方的一处废墟下有动静,就赶紧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刨开那里的碎石。这时,一双沾满尘土的手伸了出来,我试着拉了拉,想将里边的人拖出来,却没能拽动。在那只手伸出来的地方,我继续扒挖,终于,露出了半张沾满灰尘的脸,嘴角还在流着血。从他说话的声音,能判断出这位就是男主人,同时他也认出了我。我一边把挖出的碎石抛向一边,一边安慰他,叔,你别急呵,我这就救你!那只手却吃力地晃了晃,他用虚弱的声音哼哼着跟我说,没用了……快,快去救改(音译)儿……一句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然后头一歪就不行了。打过几场仗的我,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了,对人的生死已经有了另一层认识,并不觉得恐惧 ,只是感到无能为力的悲哀。想起他的嘱托,我顾不上哀悼,赶紧转身,照着他垂下去的手指向的方向,我一边在废墟上手脚并用的爬行着,一边仔细地在倒塌的墙体和其他杂什形成的缝隙中往里窥视,我用蹩脚的彝族语言对着缝隙大声叫唤,改改,你还活着吗,你应一声……改改……
“改改”翻译成汉语就是“星星”,就是那个小姑娘的名字。那次我在她家养两天病后才发现,这孩子虽然十来岁了,但除了会吃喝拉撒外,啥都不行,连衣服都得阿谟给她穿。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呆呆地坐在山坡上或者依着门框痴痴地望向远方,那怕是阿谟带她去集上,她的目光也总是坚定地穿过人群的缝隙,往远处张望。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些什么,跟她说话她也不搭理,哪怕是叫她名字,她也不会看你一眼。如果谁挡在她眼前,她会偏偏脑袋,将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即使你扳过她的脑袋,正对着她的眼睛,你所看到的也是两泓一言难尽的空茫。他阿爸告诉过我,听山下寨子里的毕摩——就是大祭司的意思,是寨子各种文化的集合体,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大知识分子,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说,这孩子投生时丢了一魄,等那一魄回来的时侯,人就好了。他们一家人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为她取名改改的意思,就是希望她早日找回那一魄,可以像空中的星星一样闪闪发亮。我临走的前一天,也不知道是彝族日历的什么日子,她的阿谟还带着她翻过一座山头跪拜一棵珙桐神树,嘴里不停地念叨:……兹莫格尼(吉祥如意)……
阿嫫,阿——嫫,照着男主人指引的方向,在他葬身地的几步远处,一阵微弱的叫声从我脚底的废墟里传了出来。我一愣神,赶紧伏下身去,毫不迟疑地扒开碎石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根横梁挪开,将她拖了出来。还好,她受伤不重,只是些皮外伤。为了躲避余震可能带来的伤害,我抱起她尽可能快地往山下跑。
这时,天空下起了大雨,不一会儿,就将我浑身淋透了。在一大石块旁边,气喘吁吁的我放下她,想歇口气再走,这时脚下又传来一阵震颤和晃动,我像喝醉酒了一样站立不稳。在那之前,我正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苍白的脸,颇感心寒,虽然我明明知道她心智不全,但我还是为那对夫妇感到不值,从我把她带出来到现在这一路上,她从未问起过她的阿达和阿谟,仿佛她一点儿都不记得,她的世界里他们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她的阿达在奄奄一息之际,还在满心牵挂着她,而她,活像傀儡戏里的木头人儿,看起来明眉皓目,白面红唇,活生生的,实际上却没有一点儿人类该有的感情。
伴着大地的颤抖,沉闷的隆隆声从身后传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直从我身侧痴痴投出去目光的星星,大叫一声,冲过来,将我推得踉踉跄跄地往外去几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她疯了!随着“咣”的一声响,我回过神来,发现星星已经不见了,滚石与我们刚才歇息的石块儿重重撞在了一起。我一阵发懵,星星呢?我一低头,看到滚下来的那块巨石下,星星只露出头颈和一只胳膊。我“扑嗵”一声跪在她的脸前,摇她的手,拍她的脸,大叫着她的名字。她悠悠睁开眼睛,我发现她的眼神一扫昔日的迷惘与幽远,竟然变得像星星一样,出奇的明亮。她盯着我,似有话要说,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只听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衣服湿淋了……去换换吧,别冻到了……
听着傻妮儿的胡话,我又震惊又发懵,又伤心又感动,又无助又绝望……鲜血从石块下一点点儿洇出来,混着雨水流淌。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边大声哭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推开那块大石头。可是石头纹丝不动,我站在山坡上扯开嗓门叫喊,有没有人,快来救命啊……
我希望我的战友们能听见,能来助我一臂之力,可是,空荡荡的山上,只有石块儿在滚动,却没有人回应我。我想起来,刚才逃跑的时候,他们都跑往另一面比较平缓的山坡,而我,似乎被一股下意识的力量推动着,独自往这边跑。我记得,在混乱中,有几个战友在大声叫我,回来,往这边跑!
我绝望地再次俯下脸去看她时,她已经闭上了美丽的眼晴,我发疯似的捶着石头,然后跪在泥地上,抱头嚎啕大哭。尽管我不甘心,但她的死已在我意料之中,不仅因为我明白那块儿大石头的分量和冲击力,还因为一个预兆,我的奶奶在走前的一年时间里,都糊涂地认不出人来了,但在临去前的几刻钟,突然变得跟个正常人一样……
我跪在大石头边上,挖出一坨坨烂泥,像糊墙一样将星星露出的一部分肢体结结实实地糊起来,然后我又在残垣断壁间,扯出粘满泥巴的彝族衣服换好,再往东北边的山里逃去……
这事儿我听妻子说过。那天夜里,五叔敲开门时,爷爷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又黑又瘦、一身破烂儿的乞丐,正是一家人朝思暮想的老五。
四
到家后,我爹害怕部队的那些阀兵追来再次把我抓走,更害怕因为逃兵的事儿连累到全家人。他帮我收拾了一大包东西,连夜把我送往深山的亲戚家。我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梦见我拉着一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女人,拼命地往山上跑,后面有一群人一边喊一边追。我们跑着跑着就到了悬崖边上,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往下一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那悬崖像山墙一样立陡立陡的,顺着崖壁往下看,像个幽深的大洞。眼看后边那些人的喊声越来越近,我也顾不上多想,一纵身就跳下去了……
我插了一句,那个女人呢,她和你一起跳了吗?
五叔摇摇头,不知道啊,每次梦到这儿,我都被吓醒了,浑身都是汗呐!
那个女人长啥样,你有印象吗?五叔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我觉得有必要探究一下,梦里的女人是不是同一个女人,这样我或许能发现点儿什么,从此能打开他的心结也不一定。
那女人……五叔迟疑着想了想,似是而非地说,有点儿模糊,不过,看着有点儿像星星……
听到这儿,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了。于是,就跟他分析说,五叔哇!你这是心病呀,你是眼看着星星这个女娃儿,傻了十来年,偏偏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拿命救了你。你是心里愧疚,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欠了一个女娃儿一条命,况且这个女娃儿家人以前还帮过你,对不对?所以你才放不下,觉得自己似乎只有一死才能还清,现实中你又有很多牵挂,这个心愿也只能在梦里实现了。时间过得越久,你就越受折磨,这个梦就做的越勤。不过,今天你把这事儿说出来了,以后就没那么压心了,估计也不会再做这个梦了。
五叔不置可否地望了望我,好像领悟到了点儿什么,又好像太清楚我的动机而不敢全信我的观点,他期期艾艾地说,哦——好像,好像是这个理儿!
五
孩子们放暑假的时候,五叔来学校找我。当他一脸沧桑地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时,我是有些意外的——经过我的解劝,他的精神状态也该恢复正常了呀?我满腔热情地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势,心底下却敲起了闷鼓,这状态明显没有改善呀,好像更严重了呢?我把他让进屋里,扶他坐进我们家里最舒服的那张藤椅里。五叔,还不行吗?我试探着问,他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丝儿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意,嘴里呻吟似的叹了一声,半迷着眼有气无力地把脑袋晃了两晃。最后跟我说,我也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没用。后来我找了好几个先生给我看病,总也看不好。我呀,不想就这么被耗没了,毕竟就炎冰(五叔的儿子)这一棵独苗,我得把他养大成人才能安心。我想回去一趟,去看看星星一家子,问问那里的毕摩,看看这究竟是犯了什么?
妻子满面愁容又有所期待地望着我,我会心地朝他点点头。只听妻子跟五叔说,都说心病还得心药医,你想去就去吧,我和俊武(我的名字)手里攒了点儿钱,给你做路费吧!
五叔说,你们留着吧,路费我有。我来是想跟你们交代一下,万一我有啥事儿回不来,你们搭把手照顾下你五婶和炎冰。妻子一听到五叔说“回不来”三个字儿,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安抚她,五叔看见侄女儿的眼泪,笑着说,傻孩子,我只是说万一,没事的啊!为了让五叔没有后顾之忧,我和妻子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恳求。
几天后,我和妻子正在侍弄校外的一块儿菜地时,五叔和五婶把炎冰送来了,我感到很吃惊,同时也想到了某种可能。果然,五婶还是知道了五叔梦境的详情,说不放心五叔一个人,想陪他一起去。虽然我们担心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女人家出远门不方便,但五婶态度坚决,我们也奈何不了她。话说回来,两个人一路上有个照应,也让人放心些。
平常的日子不紧不慢,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妻子总是忧心忡忡地跟我念叨,也不知道五叔和五婶儿这一路上咋样了?虽然我心里也替他们着急,但还是安慰她说,五叔早年跟着爷爷跑生意,一般的场面都能应付,五婶儿就是山里人,走山路肯定比我们在行。两个人能互相照应,你把心放肚子里得了。
六
地里的玉米开始从黑胡子间露出几粒白牙时,五叔和五婶回来了。五婶一进门儿,一把搂住炎冰,又是摸头发,又是亲脸的,把眼泪揉了炎冰一脸。
晚上,终于放下心来的妻子,和旅途劳顿的五婶儿带着炎冰早早睡了。虽然疲惫却精神清明的五叔,和我坐在校园的操场里讲述这一趟的见闻。
那会儿还没有月亮,星星满天。五叔说过一番感谢我们照顾炎冰的话后,就静静地抽起了烟。他久久地凝望着天上的星星,却没说话。似乎是在整理思路,又似乎是在怀念什么。当天初见五叔时,他身上透出来的那股安然劲儿也感染到了我,我默默地陪着他抽烟。
我和五叔嘴里的烟火明明灭灭,在黑暗中像天上掉下的两颗星星,照亮了秋蟋蟀的天空,它们“瞿瞿”“啾啾”地叫个不停。
一阵秋风窸窣而来,吹散了夜露的潮湿,也将五叔的嗓子吹得清清爽爽……
我们一路上,白天赶路,晚上能找到人家,就睡在人家的柴房里,找不到人家,就不拘破庙、柴堆、沟坎儿啥的,两个人靠着睡一会儿,饿了吃点干粮,在溪边儿喝点水。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左拐右拐的,感觉是找到了我当初操练的那座山,也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久远了,记模糊了,星星家的废墟和那块儿大石头,我怎么都没找见,没办法,我就在印象中的地方磕了头,上了香。然后我们就往回走了。
那天是个阴天,我和你五婶儿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天黑时看到山谷里有一户人家,那家人,男的是本地人,女的是汉人,她见了我们跟见了亲人似的,说是民国十年逃荒过来的,见收留她的男人善良,就嫁给他了。
吃完她做的竹筒米饭,她又搬来稻草,为我们铺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地铺。这一夜我睡得很香,中间都没有醒过。然而在那沉沉的睡眠中,像糯米面包汤圆那样,结结实实地包进了一个梦。在我恍恍惚惚醒来那会儿,我还以为那个梦是真实发生的,因为我还清晰地记得梦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在屋里,看见一个女人从柴门外走进院子里,她戴着“鸡冠帽”,穿着宽腰大袖的衣服,裹着绣花腰围,穿着翘尖儿的绣花鞋,她径自走进来后,站在凉棚下向我招手。我莫名其妙地觉得熟悉,不自觉地走近凉棚,阳光斜斜照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我一惊,差点儿叫出来,海贝、银器和彩珠一道道镶在帽子上,像天上落下的彩虹,被珠子串成的帽带儿像镶边一样围住的脸和五官,和星星长得特别像,但细看又有点儿不像,最不同的便是眼神,她的眸子清亮灵动还透着温柔与庄严,而星星的却是渺远空洞不聚焦点的,个头也相差很多,站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个长成人的大姑娘。
你认识我吗?我诧异地问。
她淡淡一笑,我们早就认识了呀!
我也觉得熟悉,我挠挠头说,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说的话和我们的语言不同,但很奇怪的是,我居然听得懂。
衣服淋湿了,去换换吧,别冻到了!她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 ,又轻又缓地说出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我一头雾水,低头察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干干爽爽的。也就在那瞬间,有那么一个模糊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电一般划过:油灯在黑咕隆咚的地穴里照出一块蛋形的昏黄,一个着少数民族服的女囚,和一名戴大檐缠棕帽,身穿蓝色棉夹的男子,正隔着栅栏在说些什么……
稍后,我又模模糊糊地想到,昨天确实下了一场雨,淋湿过我的衣服,不过妻子已经帮我洗过晾好了。
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就直接跟她说,我老婆已经帮我换过,洗好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看见有雨雾一样的东西笼罩在她的眼睛里,遮住了明亮的光芒,黯淡下来的神色也有些凄凉。怎么回事儿,发生了什么?我正不解着呢,你五婶儿在屋里叫我吃饭了,我哦了一声。阳光下,她的眼睛又像水一样恢复了清明,神色也变得平和欣慰起来。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她像被太阳晒化了一样,一层层虚了,一点点散了,最后变成一颗星星飞走了。我追出去的时候,绊到门槛,狠狠摔了一跤……
我睁开眼睛,一看窗外,天已经微微亮了,回头一看,你五婶还在呼呼大睡呢!这也太让人郁闷了,无论我去到哪儿,都逃不开有这人的梦。
天大亮的时候。我发现这户人家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不可攀的断崖,乍一看,有点熟悉,一寻思,这不就是我梦中多次跳下的那个地方吗?我就去找主人打听。主人说这崖叫百丈崖,然后给我讲了一个有关他们族人的十分久远的故事。
以前有个民族叫僰(bo)族,先秦时期就在这一代居住,后来不断发展壮大。因为地处云贵川三地交界的险要位置,僰人又骁勇善战,神秘莫测,力大无比,性格则刚毅顽强,像是一群驰骋在崖谷莽林间的野马。这令远在京城的朝廷心生不安。
朱重八建立明朝后,朝廷为了能更好的管控这个强大且神秘的部族,开始越来越多地限制僰人的利益。并强行废除了僰族的酋长制度,改为汉臣管理,早已心怀不满的僰人开始奋起反抗,结果换来的是朱明王朝的十多次征剿。最后一次,由属地巡抚调动官兵十多万人,对僰人“飞檄进剿”。僰人也在这场血战中死的死,捕的捕,伤的伤,只有少数人逃出生天,后来和其他民族融为一体。
在这场残暴的征剿中,一位叫阿瑟的僰姑被捕下狱。她英勇刚强,宁死不屈。当初追捕她的大明武官叫刘冰,他不忍心对这个美丽的姑娘痛下杀手,一直希望通过劝降救她性命。刘冰为此作出了不懈的努力,然而三个多月过去了,阿瑟始终不为他的利诱所动;而刘冰本人,却在与阿瑟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中,对她产生了深深的爱慕之情。最后,他决定孤注一掷,一定要带着美丽倔强的心上人逃出生天。
那天,发现阿瑟越狱的官兵紧紧追赶,一直将他们追到这面悬崖之上,后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从上面跳了下来。
我听到这里,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爬到崖顶看个究竟。想不到哇,那崖顶和我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也就是在那里,我想起了带阿瑟出逃的前一天,下起了大雨,我在外探查逃跑路线时,淋湿了衣服。那天,在囚禁她的监狱里,我举着油灯去探望她,并告知我的打算。阿瑟听完,沉默了许久。第一次放下羁傲不驯姿态的她,是那么温柔,那么纯情,她伸手摸了摸我淋湿的衣襟,体贴地说,衣服淋湿了,去换换吧……
那一刻,从她的声调语态,我十分肯定了自己前些天若有若无的预感:她不是草木,怎么可能会对我的一片赤诚没有反应?
对于带她出逃这件事,我更加义无反顾了。那天下着雨,看不到天空的星星做指引,我们又太过紧张,结果在树林里迷了路,慌乱中竟逃到了悬崖边上。这处悬崖我以前打猎的时候来过,记得西北角有一块大石头,石头后面有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心里当下有了主意,即把她藏进大石后的一片树丛中,再脱下她的外衣挂在崖边的树杈上,伪造她跳崖的假象,然后我站在崖边等追兵赶上来时,在他们的眼皮下一跃而下,这样他们就不会产生怀疑,而阿瑟尽可以在他们离开后悄悄逃走。阿瑟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牢牢抓住我的手,用悲壮的声调说,要跳一起跳,这样来生就可以在一起了。我凄凉地苦笑着说,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再托生后我们都认不出彼此了。她沉默片刻,忽然紧紧地攥着我湿哒哒的衣袖叮嘱道,你一定要记得‘衣服淋湿了,去换换吧’。我鼻子一酸,使劲儿点点头。
黑暗中,我悄悄把力气运到竖起的右掌上,然后对准她的左颈根,手起掌落,她身子一晃,像山体滑坡一样,从我的肩头滑落下去。我迅速将她带到大石后的树丛里藏好,然后站在悬崖边上,一脸淡定地望着明明灭灭的火把,越来越近……
月亮升起来了,照亮了五叔的半张脸,我看见有一道奇异的光在隐隐闪动。过了好一会儿,五叔才扶着椅子缓缓站起身。我听见他抽了抽鼻子,用湿润的声音跟我说,不早了,进屋睡吧!
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了,但对于五叔口述的离奇经历的真实性,还是带着几分质疑的。其中最主要的一个疑问是:星星是不是阿瑟,如果是,为什么几百年都放不下,可后来一下子又放手了。这个谜一直到五叔去世,我都没有解开。只知道五叔从四川回来当晚和我长谈后,就再也没有说起过做梦的事儿了。
2000年秋天的时候,才过完七十六岁生日的老伴儿在梦中安详地睡去了。刚过完年那会儿,她就有预感,说她要走了,不放心我一个人,得帮我找个贤惠的老伴儿。而且,在她卧床之前,她一直在张罗这个事儿,后来因为我的极力抗拒,她白忙活了一场。
一天午后,暖阳融融。我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愐怀妻子,想起她执意寻觅“接班人”时劝我的话“得看着你有人照顾陪伴,能幸福安稳地度过余下的日子,我才能放心地撒手走啊”,我的心一阵痛楚,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想到了深藏在五叔梦中的阿瑟,而关于她的那个谜的答案,似乎就摆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