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缝隙

冬日的黄昏,乡村街道上隐约弥散着一种呛人的烟碳的味道。

回老家过年的大民戴着口罩,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像是要给谁打个电话,但却没打,又把手机揣回了口袋。

和着这烟火的味道,他想起了一件让他至今都心有余悸的往事。

那时他和媳妇晓静才刚结婚没几年,儿子小山还不满两岁的时候,他们就把孩子交给父母照看,两人去了北方一个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租了一个门面房,卖油酥烧饼。

这个村庄对面是一个建筑工地,好几座楼盘正在建设中,那里每天都进进出出好多建筑工人。

自从对面楼盘开工,村里沿街大道的两边鳞次栉比的出现了许多店铺,大都是卖吃食和生活用品的。有卖包子的、有开小酒馆的、有卖各种熟食菜肴的、也有简易的小卖部,最多的是卖烧饼的……

这条不算很长的街道两边,光卖烧饼的就有好几家。最靠街头的那家烧饼铺就是大民开的。

大民原本是其中一座楼盘的建筑工人,他一来到这里,就发现了商机,随后辞了建筑工地的活,把他媳妇接来,两人开了这家烧饼铺,现在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刚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邻近的村子里跟人合租了一个院子,但后来随着建筑工人来的越来越多,邻近的房价开始上涨,租金已经比大民刚租的时候翻了一倍还多。大民和晓静心疼钱,只得去离店面较远的村子重新又租了一处院子,不过这次租的是独院,比过去方便了许多。居住方便后两人就把大民妈和已经快五岁的儿子都接了过来,这样两人白天忙一天,晚上回家也能陪陪孩子。

新家虽然远点,但骑摩托车倒也很快。

卖烧饼可以一天赶两餐,也可以一天赶三餐。赶两餐的早上不用早起,赶在中午饭之前把烧饼做出来就行了,赶三餐就很累,四五点钟就得开始点炉,得早起。大民想趁年轻多下点力挣点钱,他们赶的是三餐。

每天由大民早早去店里点炉和面,一切收拾挺当,晓静赶在早饭前来就行了,因为烧饼是随烤随卖,大家都喜欢吃热的烧饼。

那个时候的烧饼炉都是烧煤球。他的店面有两间,一间是对外的店面,另一间放煤球和一些别的零碎却又必不可少的东西。

这一年的冬天雪好像下的特别勤,才刚进腊月,已经下过两场雪了。

这天预报夜里又要下雪,而且是中到大雪。前两次雪下的不大,天气也暖和,雪落地上就化了,所以没耽误大民早早来上班。但今天大民觉得白天有点累,不想回住处了,也怕晚上下了雪,骑摩托车不好走。他决定住在店里,让晓静自己坐公交车回去,明天再坐公交车回来。

住在店里虽然不用在路上辛苦,但店里的条件却很艰苦,店里除了两个他和晓静来回在路上穿的劳保棉大衣,没有任何铺的盖的,行军床倒有一张。大民把两个大衣铺一个盖一个,露着脚露着头,凑和着睡下。

店里除了烧饼炉没有别的取暖设施。没有炉温的夜里,仅靠两件棉大衣,根本扛不住冻,大民睡到半夜就被冻醒了。他穿上大衣站在窗前往外面看,雪显然已经下了有一阵了,地面已经白了,有的地方的雪地上掺杂着从对面工地上刮来的沙子,把洁净的白雪敲化了,裸露的地方像是在一片洁白里结出的疤,但不一会就又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给修饰了去。

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了,发出物体相互碰撞的声响。大民伴着这声响打个冷颤。

他睡不着了,也冷的没法睡了。他决定提前点着炉子暖和着。大民的烧饼炉有十几个炉膛,同时点着,屋里可暖和呢。

外面的天空阴沉的让人压抑。从屋里射出去的灯光能照的到的范围里,能看到那从天而降的雪花像发着光的精灵在光影里飘舞。其余的地方一片漆黑,连他每天早早来上班时就已经亮着灯、冒着热气的卖豆腐脑的店铺,现在也还是一片漆黑。

大民开始点炉,他每次开始点炉都是窗户和门都打开,但今天外面刮着风,下着雪,大民就没开门,只打开了窗户。

窗户一打开,风刮着雪花就往屋里钻。大民只得把窗户开小些,心想一会炉子点着了,屋里暖和点了,再开大一点。同时也在心里对自己说:得注意点。

他的这组烧饼炉有十几个炉膛,他已经点然了四个,炉子里有了火苗,屋里有了温度,大民不再冻得打冷颤,但屋里有点炝,感觉屋里的烟似乎出不去,都在屋里打转。他感觉有点头疼,便把窗户再开大一点,但立马觉得风又往屋里钻,他只得再稍微关小一点。

他想和面,但看一下时间才两点多,太早。炉膛已经点燃了八个。他又觉得这样点的太快了,时间还早,屋里暖和就行了,于是他把已经点燃的炉膛关小了火,让碳烧的慢一点,剩下的几个炉膛就先不点了。

屋里暖和了,能坐住了,大民裹紧大衣去里间床上坐下等时间一秒一秒一分一分的过去。他不敢躺下,怕睡着了。平时都说时间过的快,一月月一年年的时间就像今晚的风一样,挡都挡不住的跑,但今天坐等时间过去竟然这么煎熬人,大民觉得时间好像在偷懒似的过的好慢。

窗外的天依然很黑,他觉得头好像更疼了,他想吃一片止疼片,但又一想,店里好像没准备。他坐在床上使劲摇一下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他觉得自己很累,不顾及墙上的油污,把后背靠了上去。

又过了一会,他昏昏沉沉的好像睡着了,好像又没睡着,他正在想刚才自己是睡着还是没睡着,好像睡着了,好像还做梦了,也可能没睡着,他不去细想了。他听到了街上有踩着雪走路的声音,相互嘀咕着说话的声音。

他知道时间不早了,他得起来把剩下的炉膛点燃。他得开始和面。他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眼前也是模模糊糊的,他意识到自己中煤毒了。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他想起来,但感觉浑身没劲,特别是腿好像有点发软,他撑住墙站起来,他告诉自己先去开门,他的眼睛始终是模糊的,他虽然扶着墙,但感觉两条腿像喝醉了一样不听他使唤,扶着墙依然走的跌跌撞撞。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开了门透透气就好了。店里的物品摆设他熟的很,看不清也能摸到外间去把门打开。门打开了,他又倒回去开窗,他知道窗户没有完全打开,因为风大只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现在他得把窗户全部打开。窗户也打开了。

风和着雪呼呼的往屋里吹,屋里的温度又低了下去,大民感觉自己身上的棉大衣也是凉的了。他站在打开的窗户前吹着风,他心里想着自己在窗户前站会就好了。他能感觉到雪的白,却似乎看不清,他想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他却发觉腿开始使不上劲,他不由自主地靠着窗户坐了下去,好在他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他坐在满是油污的冰凉的地面上,敞开的门和敞开的窗户让大民被冰凉的风两面夹击着。

坐了没几分钟,他又躺倒在地面上。他不知道他是因为坐着累才躺倒的,还是自己支撑不住躺倒的,但他心里有一个信念,缓一会就没事了。外面飘进的雪花不时的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嘴角,又化成了冰凉的雪水,他想擦一下,却没有力气。他要是喊也许会喊出来,也许喊不出来,他没试图要喊,所以他不知道,他只能相当然的觉得他其实能喊,但他不想喊。他也可以打电话,小灵通就在他的口袋里,但他没有打。他知道自己没事,但他得在地上躺一会,他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满是油污的地面上。

门外的声音渐渐开始噪杂,雪依旧在下,风依旧在刮,天依旧阴沉。没有人知道一个在异乡谋生存的人,正在经历着什么。

外面的天空渐渐有了亮光,他看的很清楚,阴暗的天空开始泛白,他感觉浑身上下冰凉,他对自己说,得起来,得爬起来。他用一只手撑在窗户下面的墙上,用了力气,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他站起来,趴在窗台上,吹着风,看着雪,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他觉得自己的脚也冰凉冰凉的。他回转身,把炉膛的开关都打开,他没去点剩下的那几个炉膛,他只想让已点燃的炉膛的火苗旺起来,他太冷了,他冻透了,他得暖和一下。

炉膛里的火苗像是听到了他的内心独白一样,都争先恐后地窜出暖暖的火苗。门依然开着,窗依然开着,但屋里暖了,大民也暖了过来。

大衣口袋里的小灵通响了,大民拿起来接,电话是晓静打来的。

“今天雪下的太大,公交车暂时不通车,我去不了。”

大民一只手放在烧旺的火炉上方左右摇晃着,一只手拿着小灵通听着晓静焦急的声音。

“不用来了,我睡过头了,没点炉也没和面。”

大民的声音平静的让电话那头的晓静觉得好像接电话的不是大民而是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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