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宁静
《冬牧场》这本书里,最喜欢的一章,就是描写荒野中的坟墓。因为常年的风沙,曾经浩浩荡荡的墓地只剩几座枯枝摆摆样子。然而作者内心的臆想,却能从残败中穿越千年,构思成一整篇文字。这里截取一段,感喟于作者如此细腻的情感。
非常好奇——沙漠里的坟墓会是什么样的呢?
哈萨克族的坟墓有独特的传统制式。埋入尸骨后,坟包四面还会围起护墙。在讲究的城郊墓地里,一座座坟墓就像一个个小院子,装有彩漆木门和木窗,墙上还绘着各色图案和花边。这样,一块墓地就像是一座热闹的村庄。
我渐渐走到横陈在这边空旷沙地尽头的一长溜沙丘边上,在顶端眺望,黄沙白雪,四面茫茫。直到视野东面出现一座高大的深色沙丘——裸露在白雪外的地面越来越红,这里有土!
最显眼的两座坟墓是以扭曲短小的胡杨枝干围拦起来的。如果和深山里那些以粗直堂皇的松木建造的高大坟墓比在一起,它们会预感无奈。然而,简陋却极庄重——要知道,为了在茫茫大地上寻找这几截珍贵的胡杨枝干,不知那些悲伤的亲人们赶着马车走了多远的路…….至少,我随着羊群南下时,从北到南一路走来,一两百公里的大地上,没见过一棵树。
还有两三座更小一些的坟墓则是用竖立的梭梭柴枝四面围靠搭建的,形成尖尖的圆锥形,像准备就绪的篝火晚会。它们简陋得已经顾不上美观了。仅仅只是在标记,尽量用力地标记:下面有人长眠。这些柴枝坟墓看上去松散而脆弱,其实还算结实吧。要知道它经历过多少个春冬季节的大风天气啊!仍然这么深深聚拢着,深深地指向大地深处:下面有人长眠。
这是沙漠。然而无论条件再艰辛,再局促,也不能委屈死者。他披星戴月、风吹雨淋,一生穿梭在这大地上,南北奔波。后来他死了,从此再也不用搬家了,再也不用转场了。他永远停止在此处,此处才是他真正的家,一辈子也不用担心了。
这是沙漠。然而无论条件再艰辛,再局促,也不能委屈死者。他披星戴月、风吹雨淋,一生穿梭在这大地上,南北奔波。后来他死了,从此再也不用搬家了,再也不用转场了。他永远停止在此处,此处才是他真正的家,一辈子的家,永远的栖身地。。。。。。为这个永别的人营造最后的住所,则是他悲痛的亲人们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要极尽全力来经营。
想想看:因为一个人的死,方圆百里甚至几百里范围内一切粗大植物的干茎都聚积一处,聚积在他的死亡之上——这死亡该有多巨大,多隆重!
我在墓地间站了一会儿。明明天高地敞,胸口却有些闷。想到下方大地深处的骨骸,想到他们也曾活生生地信马由缰,经过同一片荒野。那时,他们还不曾闭了眼睛,枯了骨肉,萎了手掌和面容。。。。。。又想到,这世上尚能认得他们,心中怀念他们的人,现如今怕是也一一入土了,埋在另外的遥远之处。。。。。。再想到所有的容颜和姓氏都将涣散,想到每一个人的消亡与植物飞鸟的消亡一样不着痕迹。。。。。。而他的确曾活生生地经过这片大地。
这世间为什么总是这么宁静呢?大约因为死亡累积得太多,因为死的事远远多于生的事吧。
他们宁静了下来,怀念他们的心也渐渐归于宁静。天空下最大的静不是空旷的静,不是岁月的静,而是人的静啊。人终究是孤独而又无法泯灭希望的。。。。。。
附近的老乡过来,说就这几个小小的树枝坟,已是几百年后的留存下来的了,下面最少也得有一百个人吧。。。。。。
——无论如何,现在我看到的正是最后的几座。它们在风吹日晒之中正渐渐消融于大地,它们是这面偌大墓地的最后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