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都焦虑地干家务活,整理屋子。
我本来想给沙发做个垫子,去做棉胎的地方做。后来买小床时配了几个垫子,而我已有床垫,配的垫子就多余了。
我就把床儿配的垫子裁裁缝缝,做沙发垫。
当我拿起针的时候,我愣了。我以为随着时代发展,针孔变大了,黑科技了,Ai了呢。谁知还那么的迷你,我一时间恍惚了,感觉自己买错针或拿错针了……我把最大的针看了一下……才确认了,就是它,它就是针孔……
我觉得我不可能穿进去。我带着提前于执行结果的挫败感、无力感和绝望感,还有麻木的希望感,尝试了几次,感觉成功不可思议啊,这能穿进去吗?
我的记忆影院,播放了一个剪映:南国小镇之夏,一位60岁的祖母,带着一位6岁的孙女,在午后阳光下的家门口缝衣服补丁儿。
奶奶邀请孙女儿帮助她穿针。孙女儿认真地穿,没觉得绝望,6岁的眼睛没觉得针眼儿太小,但是偏偏就对不准,对准了有挨弹出来。
奶奶说,我来剪一下线头。奶奶剪了几次。刚开始孙女儿还挺能克服困难,一次次尝试。后来就生气了,而且不知道为啥要剪线头,就说:“不要剪,剪没用”。奶奶说,剪有用啊。孙女儿突然生气大哭,说:“没用,没用……”
奶奶叹口气说:孙女啊,你遇到难事没主意啊。哭是哭,还得有主意啊。奶奶带着老花镜自己穿。孙女哭的更崩溃了。
孙女响亮地哭一声又一声停不下,奶奶静静地一次又一次穿针穿不过,孙女哭声没有太暴躁,奶奶表情也没有太暴躁,互不干扰,挺和谐的一刻。
但是“主意”二字,孙女直到她自己五十岁都还记得。遇上难事,崩溃的同时,总能想起奶奶说的,主意二字。崩溃归崩溃,拿主意归拿主意,也就是说想办法归想办法,崩溃和拿主意两个心理过程互不干扰,挺和谐的各干各的。
过了一会,孙女发现,眼泪可以使眼睛看东西更亮更大更清楚,眼泪就像奶奶的老花镜,她认为奶奶的老花镜就是奶奶的放大镜,清亮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清脆的童声,说:“奶奶,我会穿了,我帮你穿,这回我穿得过去了。”
“这回穿得了吗?”奶奶毫不怀疑地笑着把针递给孙女,似乎认定孙女自己对自己穿得过去的预测就是真格的。
孙女有一双这个小镇上第一大的大眼睛,拿到奶奶的针,她用眼睫毛,玩起了“眼泪变放大镜”的游戏,眨眼睛,眨出个放大镜,然后真的穿进去了。她就成了奶奶的御用穿针专员,这使她感觉自己有了工作,有了社会价值,常常奶奶说:“我孙女能干了”“我孙女有功劳了”“我孙女帮得上忙了”,那这位孙女就相信自己就是有作用的,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不需要任何规定和呼喊,只要看见奶奶穿针,这孙女如果在玩乐中能够停下,就会跑过去拿个板凳坐下候命,自然顺滑无纠结,甚至能让小玩伴也在这些时刻停下玩乐,或默认她缺席一会。孙女穿针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但是常常顺利,基本最后都能完成,孙女刚开始靠眨眼睛眨出眼泪,然后用眼睫毛把眼泪完成放大镜,后来孙女朦朦胧胧感受到,似乎不需要眼睛变亮,就是靠当时的心情和运气。后来孙女知道:这个心情和运气,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感觉”,感觉,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
孙女一天天长大,动手能力不行。可是只要和针有关的事情,她都做得很神奇,就是一次成功的那种。比如,孙女在大学,其他啥都学的比较差,操作更差,但是学的是医生,而静脉注射这个护士的强项,这位孙女常常能做到一针见血。她感到自己行,然后真的行。
我能够把这祖孙的故事编的那么细,是因为,那个孙女就是我。这故事和画面和情节美得像个谎言,可是我知道那就是真人真事的实录。正如如果我说,我曾看见夜空上的银河,看见漫天星斗,有时候星星离地面很近很近,有时身边的萤火虫就像星星飞在身边一样……很多人可能也觉得我在撒谎。
可是,有星空和萤火虫的那个时代也有很多可怕的事冲走这大自然的美好,比如,公共厕所的蛆、地上的鸡屎也像星星撒满地,我不敢上厕所而落下便秘,我踮着脚尖走路……如果让我此刻选择,是选有满天星、萤火虫,同时有蛆和鸡屎的5岁过往,还是选没星星有雾霾,但私家厕所无蛆,且走道没有遍地鸡屎的现在,我还是想选择无星空和萤火虫的50岁的现在。我不知道,现在的,5岁的孩子,是不是选择也和我一样的,也许是选择和我一样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选择的这个现代,没有蛆和鸡屎,却有那么多的焦虑、抑郁、无意义感、债务压力、困惑和仇恨。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想在这个现代撑着,不愿意选择有蛆和鸡屎。或者说,为了避开蛆和鸡屎,我宁可不要有银河的星空和有萤火虫的奔跑不停的快乐的夜晚。或者说,在童年,我有不愿意再体验的创伤。但无论怎样,为奶奶穿针引线的夏日午后,令我心驰神往,这个午后与蛆和鸡屎、星空和萤火虫都无关,那就是一个非常静谧的时刻,即便我清亮的哭声,也没有打搅这静谧。那就是一种能够成就我的静谧,莫可名状的和谐和整合感。
我在50岁时,可能有比较大的焦虑和抑郁,再看见针孔时,感觉蛮崩溃的,蛮绝望的,但是似乎又笃定和有点能成功的预感,基于那个夏日午后的童年体验,似乎我的崩溃是一回事,我的预测自己能够完成的自我效能感又是另一回事。这两回事同时存在,互不打搅,又似有交融。就像污水和美丽的莲蓬,同时存在,互相交融但互不打搅。
我试了几次,发现眼睛看见针孔很重要,就到阳台阳光强烈处,可能小时候学三天,等于大了以后学三年,我不停用剪刀剪线头,如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奶奶要剪线头,是不要平剪,而是要斜像上剪,使线头成为一个前端比较尖的形状……我两分钟后犹疑地,带着一种麻木的不可能的感觉,拉了拉针孔后线头发现,居然穿过去了。我不惊不喜,可能因为收拾屋子太疲惫了没能量惊喜,但是我确认了,线穿针孔是可能的,不是不可能的。我确认了,眼前这针这线,和我6岁时穿过的那针那线是一样的事物。过去能,如今也能。线能穿针的可能性,不是由我决定的,而是线和针本身的性能、规律和存在价值就注定了,线能穿针的可能性,我是这种可能性的享有者和体验者而不是这种可能性的决定者,这样想,就比认为线能不能穿针是我决定的,轻松多了。如果我不能穿针,这并不是我造成的不良责任,不是因为我有缺陷我不好所以我不能穿针,而是因为此时此刻我的条件使我暂时不能体验和享受到线本来就可以穿针的真理,换个条件我就可以体验和享受了,比如我可以在夏日午后,呼喊楼下邻居的孩童,让他们帮我穿针。假如我这样做,线能穿针的成功体验不止我一个人体验了。因此,我的缺陷,转个背,换个场景,就成了优势和能增加他人的价值的源起。这样想,万事就灵动了,万事灵动了,像恶恶心心紧紧张张低头踩完公共厕所的蛆,抬头一看天下星星眨眼睛就蹦跳起来,这样灵动地换场,那种恶心感虽然不愿面对,但那时的恶心却真的就没有变成焦虑和抑郁和恐惧和苦闷诸如此类僵化感受。
也许吧,在我们逃避公共厕所的蛆和鸡屎,冲到没有星空和萤火虫的现代,虽然我们逃避了看得见的蛆和鸡屎对情绪的折磨和捆缚,是不是又被看不见的一些什么折磨和捆缚了?
是不是我们为了逃避蛆和鸡屎,太着急了,太强调速度了,我们就直接丢弃了有蛆和鸡屎的那个时代,连同星空、银河和萤火虫一起丢弃了。干净了,也乏味了,所以情绪依然灵动不起来,而是在追慕优雅富贵的笼里僵化了。我们似乎做事太急,太两极了,其实逃避蛆和鸡屎,留住星空和萤火虫,这是可能的呀,像穿针引线一样地可能。是对穿针引线的两分钟的尝试过程太看不到希望了吗?使怎样创伤和社会非理性的人文特点,使我们绝望焦躁,坚持不了两分钟的穿针尝试,从而直接丢弃针线,每天熬夜熬白头发用一生或几代人的苦楚,研发一个“科研成果”来替代了这两分钟的那么有趣的穿针引线工作。就像我们是不是被蛆和鸡屎伤得太崩溃了,以致于我们用抛弃蛆和鸡屎所在的整个时代,来替代我们留住星空、银河和萤火虫,而以局部修补的方式改造厕所和鸡的管理方式。
我们身体都住着一个害怕两分钟时间去穿针引线就会耽误自己的存在价值,而喜欢用毁灭性的创造来炫耀自己的存在感的人儿,也住着一个静谧地尝试穿针引线以为不可能但两分钟就体验到惊喜的人。急着毁灭和创造的人,似乎名叫多巴胺。静谧尝试无聊的小事体验惊喜的人,似乎名叫内啡肽。多巴胺容易负债,内啡肽容易有积蓄。我们身体里这两个人,有时也可以像我和奶奶一样和平共处,合作于夏日午后,各做各的互不干扰互不霸凌互不压制。
穿针过去一次后,感觉是侥幸。就想一次穿长长的线,免得再挨穿。但是第二次再穿过去后,感觉穿过去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
就发现眼力不重要,能模糊看见位置即可,重要的是手和线和针孔的三角关系,即使手有些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引导线碰上针孔时,手给予一个让线平稳前进的推力。
之后,每次就都能,在两分钟内适时穿过去了。
这不知怎么,就让我体验到了,我无所不能。或者说,没有那么夸张的话,至少我体验到了,我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是个有办法的人。然后我的焦虑感就大大下降了。
三年前,我爸爸卧病不起,我在医院里,看到一位照顾丈夫的妻子,她能够背起很重的丈夫。她说的就是:想做,就总有办法。
夜已那么深,可能是我刚喝了红茶,可能是这事使我兴奋,我把此篇写完了,希望明天顺利如意、心想事成。我有些想哭,但似乎没有时间哭,有些事情还需要抓点紧完成。
穿针引线是件小事,我把这事放得很大,是因为我想看见这事的脉络。这事就像一片树叶,这树叶里脉络就是一整个秋天的脉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穿针引线这小事的脉络,就是我整个生命的脉络。代表我的潜意识,我的宿命。
我的宿命就是:虽然看起来我非常缓慢,缓慢到看起来几乎来不及,虽然看起来我很无聊,无聊到几乎听不下去,虽然看起来我很无力,无力到几乎绝望,虽然看起来我是一个无能,无能到几乎万事行不通,虽然看起来我的成功不可能,不可能到人皆嗤笑,但是,我的宿命就是,心想事成。这个宿命,就在祖孙俩儿一个哭声清亮,一个无助且祥和,互不霸凌互不压制,互相自然陪伴自然冲突自然和解,反复冲突反复和解安安静静最终成功的那个夏日午后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