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独自漫步在田野上,都会被呈现在眼前的一株株老树所折服。那些随意漫生着的老树,有的如盘虬卧龙,有的像磷峋的老者,孤独地,静默地挺立着。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人,栽种下这一棵棵见证生命的老树,它们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历尽大自然的种种艰难险阻,无怨无悔地挺立在人们的视线里,即使匆匆而过的行人甚至顾不上多看它一眼,它们仍然顽强地站在那里,固守着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老树们站立的太久了,似乎连最初给予它们生命的那些人也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它们却依然冬枯夏荣,将一份暖融融的绿意奉献出来,带给人类以新鲜的希望。
有人说:人老成精,树老成仙。
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对于任何一株树,我都怀着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之情。
小时候,家里栽种着很多树,有能结果实的苹果树、梨树、桃树,也有可做栋梁的杨树、槐树,还有一到春天就抽出嫩绿的枝芽,长出新鲜的榆钱儿的老榆树。整个小院几乎都成了树们的天地。它们无所顾忌地伸枝展叶,从从容容地生长着,将一份繁盛的欢乐带到大人孩子的心间。从小与它们一起成长,我几乎已经把那些树当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长大了,外出求学回家,那些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砍掉了,只剩下一个个圆圆的树墩。父亲说,那些树太老了,老到该结果的不结果,所以就砍掉了。可是父亲不舍得挖出那些树墩,于是就留了下来,星罗棋布的,将小小的院子切割出一方方相互关联却又相对独立的领地,像是人生的一段段旅程。望着树墩上那些古朴安详的年轮,我似乎听到了树们临去前无奈的叹息。后来从母亲的口中才知道,父亲是因为要供我上学,才砍掉那些树换成了钱的。我这才意识到,存储在我大脑中的那些知识,居然与那些老树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
所幸院子外边靠近墙头的地方还幸存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不成气候的老树,没有人叫得上它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它在那里站了多久。虽然树身很粗,但因为很矮,卖不上好价钱,所以就幸免于难,存活了下来。这棵树显然已经有些年岁了,树身上已经被风雨剥蚀开一个很大的洞,足能容得下一个小孩子藏身其中。要是捉迷藏,藏在里面肯定找不到,但大人们从来不允许小孩子到那里去玩,说那棵树很妖的。
母亲告诉我说,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子爬上去折树枝做草帽玩,突然就摔了下来,把小鸡鸡给摔烂了,住了好久的院也没治好。父亲也说,那棵树的确很妖。不过人不惹它是不会有事的。村里的老光棍六潮是个愣头青,别人不敢惹的事情他偏不服,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仗着酒劲拿上斧头去砍那树,结果没砍到树,却被弹回来的斧头砸破了脑袋,缝了好几针还是不行,一到阴雨天气头就疼得厉害。后来六潮就买了火纸去烧,磕头祷告了好多次才算完事。
我这才明白,那棵树之所以幸免,并不是因为它没有成材的缘故,原本就是父亲对它怀着敬畏之心,不敢轻举妄动啊。
于是那棵神秘的老树便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晃动着。
那树虽然长在我家的墙外,可是连祖父都说不清它的年龄,也没有人注意它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存在着。而关于它的神秘传说却越来越多。祖父活着的时候说,袁大头掌权那年,打春已经很久了,别的树都已经长出了繁茂的叶子,惟独这棵树不绿。人们以为它可能活够了,死了。可是到了秋天,一场雹子雨下来,砸坏了无数即将收获的庄稼,人们在咒骂老天爷不长眼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那棵很久不绿的老树居然抽芽开花,蓬蓬勃勃地活了过来!
父亲说,建国以后,好像是省城植物园里的专家们还专门来考察过这棵老树,他们又是取样又是化验,翻阅了大量的资料书,企图找到它的根源。但是他们徒然折腾了好些日子,终于还是没能给它以真正的命名。他们于是又试图收集它的种子用来繁殖,结果是徒劳无功。又用钎插、嫁接等方式来试,还是不行,只好无功而返。
如今,那棵树已经被保护起来了,村人用一圈水泥墙将它围困在其中。不时还有外地的人们来看个新奇。然而那树是一日不如一日,去年夏天回家,发现有好几个老枝已经开始枯萎,枝叶也远不如先前茂密了。
不管是什么树,老了都是可以成精成仙的,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乱砍伐树木啊。父亲常常望着满地的树墩感叹地对我说。又说:树是自生自灭的生灵,是不会顺着人们的意志生长的,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敬奉着它们才是哩。
记得在一篇文章中读过这样的句子:院中有枯树,猛然推窗一看,那枯木酷似草书中的枯笔。
——枯笔原本是草书的艺术生命力所在啊。
树越老活得越发尊严,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和风丽日,它们都是那么宠辱不惊地挺立着,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那些耿直的枝干伸展在天空中。不由人不敬畏它,折服它。它们不需要太多的关注,只是那么优哉游哉地活在人们的忙碌之外,从从容容地欣赏着如蚁一样碌碌的人们。
如若树有表情,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够发现它们嘴角上暗含的笑容?那是它们讥讽的冷笑?还是它们得意的微笑?我想越活越找不到自己的人类是无从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