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瞧了眼我挂在脸上的不乐意,继而又回过头动起指尖的绣花针,一针一针,密密缝。
“好吧。”我小心翼翼地瞄着母亲泛着白光的鬓角,还是妥协了,“我去。”
“我并无强求之意。只是,”母亲手里的绣花针抖了抖,轻叹:“你祖父,念叨你好几回了……”
“哦。”我不再言语。
自打祖母去世后,母亲与舅父的感情越发如履薄冰,姐弟情分似乎随着时间一起流掉了。照母亲的话来说,若不是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我或许不会踏进白家了。
如此一来,母亲便很少许我留在祖父家吃饭了。每回,都是火急火燎地赶去,再匆匆忙忙地回来。乃至于后来,我都不曾记得在祖父家是否喝过水?
白府,远远望着,高堂广厦,玉宇琼楼。一如往日威严。
我发出艳羡的啧啧声,母亲看也没看我一眼,甚是闲雅地掀起侧窗轿帘,道:“白家,也就在你祖父手里,声名鹊起。”
我撇撇嘴,讪讪地收回向往的目光。母亲今日兴致格外不高,安分方为上策。
思忖间,耸然而立的白府出现在眼前。
我率先跳下轿子,便看到祖父迈着略有些蹒跚的步子,正谨慎地跨过大门门槛。我一回头,母亲业已从轿上下来。
只见她仪态端庄地朝门口快步走去,嗔怪道:“父亲!外头风多大!您怎地出来了?我们又不是找不着路?”
“嘿嘿,还是想着迎你回家。就像你儿时那般淘气,在外面逛够了,玩够了,为父也是这样等你回家吃饭。”
祖父老去,仿佛是一夜之间。那天,祖母离去,他便只剩空壳。
呼呼的风刮得脸生疼。我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指尖湿湿的。
“表小姐?表小姐?”
“嗯?”我疑惑着回过头。管家笑着,单手做出请的动作。
咦?母亲呢?正四下张望着,怀里突然扑进毛茸茸的脑袋。我想此刻我的脸必定狰狞得不像样,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缓不过神。
“妍儿!快松开!”身后传来低沉的责怪声。
“……”
“妍儿!妍儿乖,哥哥给你买冰糖葫芦吃,好不好?”身后的男人甚是好脾性。
“……”
“妍儿……别闹,我们回家去。”
“南宫小姐,我们表小姐该进去了。”管家出声提醒。
我摸摸埋在我怀里不肯探头的小人儿,柔声哄着:“妍儿乖,姐姐待会儿找你玩好不好呀?”
“不要!”小姑娘猛地抬起头,宛如蝶翼的睫毛扑棱扑棱地闪着,一双大眼睛里闪着隐隐的泪光,“不要!我要王姐姐做嫂嫂!”
“妍儿!”身后人显然着急了。
“哥哥,妍儿不许你找其他女人!我只要王姐姐!我只要王姐姐!我只要王姐姐!”
我刻意忽视来自身后的视线,蹲下身,替她拭去挂在脸蛋上的泪珠,爱怜道:“好啦好啦,不哭啦!我们妍儿都要成丑姑娘啦!”
“哼!妍儿才不丑呢!”小姑娘嘴一瘪,神气地瞪着我,似乎等我认错。
“好好好,我丑我丑,我们妍儿最漂亮了。”
听到我的话,小姑娘明显一愣,随后她甩开我环抱着的姿势,跳出一米开外,撅着嘴:“王姐姐不丑!那些找哥哥的女人才丑!”
“妍儿!不许胡闹!”男人的脸终于慢慢清晰,放大。
“你可还好?”他温和笑着,修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地落在我的肩上。就着他的胳膊,我顺势站起身。
“还好。谢谢。”我垂着头客气地退开半步。自然是没有看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和顿在半空的落寞手掌。
“表小姐……”
老管家适时地替我解了围。
“南宫少爷,小女子先行告退。”微微倾身的瞬间,我留意到了他腰间的荷包。呵,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哥哥!妍儿也要去!”
“妍儿,别闹。哥哥——”
“不要!坏哥哥!都怪哥哥惹王姐姐生气了!王姐姐都不做我嫂嫂了!哼!妍儿也不要理你了!”任性的小姑娘竟真的进了白府。
既然如此,我又何苦?
我回过身,笑得落落大方,秉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以尽东家情谊,用竭诚相待的口吻道:“南宫少爷不进去吗?”
“……好。”
许是听到院内动静,姨娘从屋内走出,笑得慈爱:“梦梦来啦!怎都不见你进屋哩?哦?这谁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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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儿!好好说话!”身侧人皱眉呵斥。
“姨娘莫怪,小丫头说话鲜有人懂。”我看着鼓起腮帮子的小姑娘,疼爱地摸了摸紧紧揪着我衣裙的小脑袋,后又转脸看向姨娘,打趣道:“她是南宫家的姑娘,南宫沐妍。姨娘已许久不来了吧?这里的小孩子可都眼生着你呢!”
“你这丫头!你在我眼里也是小孩子!”转而,姨娘神神秘秘地把我拉至一旁,压低声音,“这公子模样瞧着倒是俊俏,”说罢,她冲我邪笑,“你的人?”
“哇!”姨娘捂着腰窝,“你,你胆儿肥了啊?再者,是就是!难道害羞了?”她又笑得挤眉弄眼的。
我的脸确实开始发烫了。
因为姨娘——
“公子和梦梦相识的吧?那快进屋喝杯热茶可还行?”
“姨娘……”
“好。”他笑得如沐春风。难怪你父母给你取名沐风!我咬牙切齿。
见着他应了姨娘,我忙扯过他的衣袖,巴巴地望着他:“妍儿怎么办?”
“无妨。”又笑得无害!
也不知他对妍儿讲了什么,妍儿立马同意让他去喝茶了。
哎哎——
姨娘满脸欣慰地领着南宫沐风吃茶去了。
留下还处于状况外的我和乐不可支的妍儿杵在原地。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省得看见了又生起怨恨来。
起初,我心里莫名惴惴不安,就算是陪着妍儿玩乐,心里依然惦记着,不知姨娘他们会问些什么?他又是如何答的?姨娘莫不是想强嫁我?那他该如何呢?若母亲知晓我们的事,可会怒?祖父会站在我这边吗?
也不知我胡思乱想了多久,妍儿突然出声:“王姐姐,你也是心悦哥哥之人吧?”
一句话,彻底将我从心烦意乱里拉至眼下,我笑得牵强:“小丫头,说什么呢?来,我陪你看杂耍。”
“王姐姐,我知道的哦。”她眨了眨眼睛,调皮地吐舌头。
“小孩子,知道什么啊。”我轻弹她的脑门。
“哼~妍儿知道的可多了!”见我没反应,小丫头耐不住话头,拽着我裙角,迫使我蹲下身。她趴在我耳边轻轻说:“哥哥梦里的女子是你哦。”说完,还故意闪了闪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梦?梦里?”我喃喃地重复这个词。
“哇!哥哥!”
他来了?莫名地,我就想蹲在地上不起来。
“怎么了?”言语间,他左手轻搂着我的腰,右手小心地扶着我的胳膊,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扭到脚了吗?还是伤到哪里了?还能走吗?”
“我背你去医馆——”
“我没事。不用去医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想挠。
南宫沐风这人就是固执!都说没事了,还坚持送我回来。这下可被在门口张望的姨娘逮了个正着!
比起我的扭捏,他倒是安适如常,姨娘也是,脸上堆满了和蔼可亲的笑容,那眼神——像是瞧着自家人一般。自家人?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梦,来来来,姨娘交待你个事儿。”
姨娘拉着我七拐八拐地走进一处幽深的院落,小景儿不错!我正想着,哪知,姨娘素手一指,“喏,那棵树,看见没?那棵树上的青梨甚是香甜!你去摘好不好?”
看着她眼睛里透出的诚恳,算了,不就是摘梨吗?孕妇都这么可怜兮兮地求着自己了……
谁承想,她看到我点头后,补充了句,“小心啊,那边有条大黑狗……”
“啊?”我觉得我嘴里可以塞下梨了。想了想,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
看到我十分艰难地点头,姨娘于心不忍,“要不,算了吧。我——”
“好了好了。我去了。”我摆摆手,背影特潇洒地走向小园深处。
“嘻嘻,王姐姐,我帮你看着小黑呀?”
小丫头笑得无邪,这丫头!不怕狗咬她的吗?
“王姐姐莫担心,小黑很乖的啦!是不是啊?”说话间,她摸着黑狗的脑袋。
我扯扯嘴角,不以为然。这丫头!还真令人意外!
也不知我哪里做得不对了。在我跳下树枝,准备捡起刚丢下来的青梨时,黑狗猝不及防地向我发起猛攻,来不及多想,我撒腿就跑,风呼啸耳边,依稀听得,“王姐姐,我,我没抓住……”
“别怕!”我一猛子扎进一个温暖的怀里,结实的胸膛撞得我脑门疼。胸腔里的颤动,让我一时忘了自己是猎物。
等回过神,黑狗又悠哉悠哉地半卧在自己洞口,时而舔舔自己的爪子,时而亲昵地蹭着小丫头的腿。蹲在一旁的小丫头如先前一般,爱抚地顺着它身上的毛。
咦?是我眼花了吗?怎会?
“哎呀哎呀!你伤到了没?”姨娘疾步过来,关切地问。
“没……”
“甚好甚好!”姨娘脸上的笑又挂得奇奇怪怪。
嗯?我缓缓昂起头,便闯进了一双深邃而又令人琢磨不透的眸子里。对上我毫无防备的目光,他眉眼弯弯:“没事了。”说着,大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后知后觉地逃出他的怀抱,十指不安地交叉垂在衣襟前。轻咳一声,尽量维持着镇静道:“谢、谢谢。”
余光里,姨娘皮笑肉不笑地冲着我眨眼。
后来,回到家。
母亲问及我此事时,我草草概述。自然,没把南宫沐风那段说出去。
犹记得,母亲斜睨了我一眼,我从她的脸上竟看到了怀疑!不信么?实在受不了她半信半疑的眼神,我无奈道:“您想知道什么?”
母亲面色坦然,捻起手边绣花针绣了起来。半晌,劝道:“你不学些女工吗?”
“啊?”我眨眨眼,脱口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您也知道,我不喜这些个姑娘家家的玩意儿!”
母亲忙活的双手顿,扭头看着怏怏不服的我,嘴角微僵,道:“姑娘大了,有心事了。饶是如此,你的女工也该提上日程了。”
母亲的神情瞧着古怪,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难道?难道南宫沐风说了不该说的?可是,之前母亲明明允我不学这些的,莫非——
“母亲,您应了人家亲事?”尽管不可思议,但我定要讨个说法,否则我难安心!
“……嗯。”
“为什么?!母亲就有如此不待见我?另外,您为何不经我同意就擅自定下?我不嫁!”
“……”
“母亲,您收人家聘礼了?”
“……”
“母亲,您,您……”我气结,眼泪“吧嗒吧嗒”直掉。这下,我们真的完了。当时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
母亲讶异,“你不是爱慕他的么?怎地到谈婚论嫁这步,开始后悔了?”
“呜呜呜……我当然后悔啊!母亲,我,我错了……我不该骗您……我有喜欢的人了……求求母亲,不要,不要嫁了我……”一旦我嫁了,我们便再无可能了。尽管他不喜欢我,至少我可以腆着脸去见他……
“你有喜欢的人了?欸?怎不曾听你提起?”
“……他不喜欢我……”
“……”母亲不再追问,叹气:“也罢,明日我去趟白府。”
“去探望祖父吗?”
“算是吧。顺便让他退了这门婚事。此事是你祖父定的。他说,南宫家的公子与你甚是相配。遂允了南宫家的亲事。我原以为你也是付心于他。如今想来,便是南宫家一厢情愿了。”
等等!南宫家?南宫沐风?
“母亲说的可是青城南宫世家公子南宫沐风?”
母亲上下打量着莫名兴致高涨的我,眉头微蹙,道:“是。”
“啪——啪——”
我清晰地听到我的头顶天空里绽放着流光溢彩的烟火,心脏某处的悸动再也无法克制。我对着母亲呲着牙傻笑,方才湿漉漉的眼睛这会儿早被欣喜烘干。
见我笑得一脸甜蜜,母亲哭笑不得:“不哭了?”
我咧着嘴摇头。
“那还嫁吗?”
我狠狠点头。
时间真快。
我们竟然要成亲了。
王忆梦要嫁给南宫沐风了。
思及此,嘴角总是忍不住上扬。为此,母亲没少说我,“姑娘家的,怎就这般不矜持?”姨娘附和:“姐姐你是没瞧见她看到南宫家那位时的娇气劲儿,哎呦呦!”姨娘边说边抖肩膀。
沉浸在幸福泡泡里的我,才不在乎她们那股子酸劲儿呢!
后来的后来,我们成亲了。
成亲当晚,他喝了酒。
烛光下的他脸上微醺,见他躺在床上似乎已会周公。
我大着胆子,伸出我粗短的手指,轻轻绘着他俊美的五官。我这人有个坏习惯,老爱自说自话。母亲说了好几回,但总是改不掉。
好巧不巧,这病又犯了。
“阿风,你知道吗?母亲总让我学女工,可是你看,我的手指不如人家姑娘的纤细,拿针憋屈得慌。所以,我好舞枪弄棒。母亲虽不悦,但也由着我。”
“后来,遇见你。遇见你婉拒姑娘心意。你淡淡笑着说,我喜欢温柔大方的女子。温柔大方,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我对你的最初印象。直到后来,和你接触愈多,对你陷得愈深;在你身边待得愈久,我愈贪恋你的款语温言。只是,你对我,并无他意。来找我,仅是顺着妍儿那丫头。
“你大抵不知道,你的轮廓有多卓绝。我曾偷着母亲学过几日画画,可惜,我天生愚笨,怎么描怎么画怎么涂都没有你的半分神韵。
“幸亏,幸亏我嫁给你了。”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涌出来,落在安静的睡颜上,尔又悄然没入皮肤。我抽抽搭搭地说着:“阿风你说,若我不能嫁与你,我该如何?你的脸,你的笑,你的话,你的一切,我该如何记着?我——”
床上人忽的起身拥我入怀,且臂膊渐渐收紧,脸埋在我的脖颈,灼热的呼吸喷在我耳后,耳朵不由得烫了起来,我不自在地轻轻推他。
“让我抱会儿好吗?”
我不再乱动,安静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你可知,我找你多久?”沉沉的声音闷闷传来。
“你找我?何时?我怎不知?”
只听他轻笑一声,脑袋满足地靠在我的肩上,徐徐道:“你怎会知道?在你不识我时我便已知晓你。见到你,更加让我确定。”
“确定什么?”
“傻瓜。”他抱得愈紧了。在你闯入我梦里的那刻起,就注定了我们相遇。一会儿,他又道:“妍儿的话,都是真的。”
妍儿的话?妍儿的什么话?
大概他也觉得像我这般笨头笨脑的人,不点明,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懂的吧。
他笑着说:“我在梦里见过你。”随即,补充道:“不止一次。”
意料之外的答案,我喜极而泣,“那你第一次见我时,怎会那般冷漠?”
“嗯?冷漠?难道不是故作淡然吗?”
“那你腰间香囊又作何解释?”
“妍儿说……”
支支吾吾的,莫不是在拿妍儿堵我口吧?为表不满,我推了推他的胸口,试图挣开温暖且又安心的怀抱。
“妍儿说佩戴荷包表示已有妻室!”他飞快回答,顺带着收紧胳膊,小声地嘀咕,“你不送我,我只好自己买……”
“阿风。”
“嗯?”
“以后,你送我发钗,我赠你香包,可好?”
“好。我还要送你胭脂,丝绢。女孩子怎可少了这些?”
“好。我们说好了。”
“嗯。说好了。”
【番外】
“那场梦,你信吗?”
“嗯。信。”
“那,你梦到我在做什么?”
“梦很美,很……旖旎。”
“什么?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还是别了吧,你会害羞。”他声如蚊蝇,脑袋蹭了蹭我的脖子,哑声道:“若你真想知道,我可实践……”后面,他止了话头。
我刹那窘红了脸,幸好他看不到。不然,我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