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道》
第一章 云深不知处
终南山深处,云雾常年缭绕,似有若无地漫过青灰色的瓦檐。一道观藏于其中,门楣上“青冥观”三个字已有些斑驳,却透着股洗尽铅华的沉静。
观里只有一个道士,道号清玄。
清玄师父走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师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守好这观,守好这山,守好你自己的心。”
如今清玄已过而立,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穿在身上,身形清瘦,面容算不上顶出众,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山巅的星子,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通透,仿佛能望穿人心底的迷雾。
这日清晨,清玄刚做完早课,正坐在门槛上,用一块细布擦拭着一柄桃木剑。剑身温润,隐约可见繁复的纹路,是师父传给他的。
山脚下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哭泣和男人的急喊,打破了山林的静谧。
“道长!道长救命啊!”
清玄抬眼望去,只见三个男女簇拥着一个担架,正跌跌撞撞地往观里来。担架上躺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嘴唇却红得异样,像是涂了血。
为首的中年男人满脸焦灼,看到清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道长!求您救救我儿子!城里的大夫都看过了,说……说没救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您的!”
女人也跟着跪下,哭得几乎晕厥:“道长,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宝吧……”
清玄放下桃木剑,站起身。他走到担架旁,伸出两指,搭在孩子腕上。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且跳得毫无章法,时快时慢,带着股邪异的滞涩。
他又俯身,仔细看了看孩子的眼睛,眼白处隐有淡淡的青黑色纹路,像极了某种藤蔓。
“何时开始这样的?”清玄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男人哽咽着回答:“三天前……那天带他去后山玩,回来就说不舒服,晚上开始发烧,说胡话,后来就成这样了……大夫说像是中了邪,可我们找了几个懂行的,都束手无策……”
清玄点点头,目光转向山的另一侧,那里林木更为茂密,终年不见阳光,是山中阴气汇聚之地。他站起身,对那几人说:“把孩子抬进观里东厢房。”
又对那男人道:“你随我来,说说是在后山哪个地方出事的,孩子有没有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男人连忙应着,亦步亦趋地跟着清玄往观内走。女人则和另一个帮手小心翼翼地抬着孩子,紧随其后。
青冥观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院中种着几株古柏,枝叶苍劲,还有一口老井,井口爬满了青苔。
进了堂屋,清玄让男人坐下自己则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插在三清像前的香炉里,拜了三拜。
烟雾袅袅升起,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肃穆。
“说吧。”清玄在蒲团上坐下,目光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定了定神,仔细回忆起来:“那天我们去的是后山的黑风口,那里不是有片老林子吗?小宝看到一棵歪脖子树,树上缠着好多红布条,他好奇,就去扯了一根……我当时没在意,还骂了他两句,让他别乱碰……”
说到这里,男人懊恼地捶了下自己的大腿:“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他!”
清玄眉头微蹙。黑风口本就阴气重,那歪脖子树他知道,是附近山民用来“寄煞”的地方,将家中病患或不祥之事寄托在树上,以求转嫁。那红布条上,往往附着着浓重的秽气和怨念。
小孩子阳气弱,又好奇心重,直接去扯那布条,被秽气侵体,也属寻常。只是看小宝的样子,那秽气似乎比一般的要重得多,恐怕那树上,不止寄托了凡俗怨念。
“你们先在观里住下,”清玄站起身,“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取了桃木剑,又从墙角背篓里拿出几张黄纸、一小罐朱砂和一支狼毫笔,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要出门。
女人急忙问道:“道长,您要去哪?”
“黑风口。”清玄淡淡道,“去把缠在孩子身上的东西,带回来。”
说完,他推开观门,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山间的薄雾之中。那背影不算高大,却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仿佛这绵延的青山,都成了他的依靠。
观内,男人和女人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而东厢房里,那个名叫小宝的孩子,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嘴角那抹诡异的红色,似乎又深了几分。
山风渐起,吹动着观前的幡旗,发出猎猎的声响。一场寻常道士与山间秽气的较量,已悄然拉开序幕。
清玄踏着晨露往黑风口去,山路崎岖,雾气如纱幔般缠绕在脚踝,稍一走动便簌簌散开。越往深处走,空气里的寒意便越重,即便夏日天光正盛,林间也透着股化不开的阴翳,连虫鸣鸟叫都稀疏了许多。
他握着桃木剑的手稳如磐石,指尖偶尔在剑身上轻轻摩挲。这柄剑是师父留给他的,剑身刻着细密的雷纹,常年浸润在香火与朱砂里,隐隐有灵光流转。行至一处岔路,清玄取出罗盘,指针在铜盘上微微颤抖,最终固执地指向左侧那条更隐蔽的小径。
“果然是这边。”他低声自语,脚步不停。
黑风口的老林子比别处更显苍劲,树干扭曲如鬼爪,枝桠交错着遮天蔽日。那棵歪脖子树就在林子深处,远远望去,枝头挂满了红布条,在阴风中飘荡,像一串串凝固的血。走近了才发现,那些布条大多已经褪色发黑,有些甚至黏着干枯的苔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清玄站在树下,仰头打量。树身粗壮,树皮开裂如老人的皱纹,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个半腐朽的树洞,洞口残留着几缕撕碎的红布——想来便是小宝扯过的那处。他从背篓里取出黄纸,以朱砂在纸上画了道“破秽符”,指尖捏住符纸一角,对着树洞轻喝一声:“疾!”
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飘进树洞。片刻后,树洞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滋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腥气混杂着腐臭涌了出来。
清玄眉头紧锁,后退半步,桃木剑横在胸前。这秽气比他预想的更重,里头竟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怨气,不似寻常人家寄托的病痛灾厄,倒像是……枉死之人的执念。
正思忖间,树影忽然晃动了一下。不是风动,而是树身本身在微微震颤,那些红布条猛地绷直,像是被无形的手拉扯着,朝着清玄的方向扫来。他足尖点地,侧身避开,桃木剑顺势劈出,剑风扫过之处,红布条应声断裂,落地后竟化作一缕缕黑烟,尖叫着消散在空气里。
“躲了这么久,还不出来?”清玄声音清冷,目光锐利如鹰,锁定在树洞深处。
树洞里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缓缓蠕动着,凝聚成一个模糊的黑影。那黑影没有具体的形状,却透着彻骨的寒意和怨毒,一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死死盯着清玄。
“你坏我好事……”黑影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无数根树枝在摩擦,“那孩子的阳气……本该是我的……”
“此树乃山民寄煞之地,你借秽气滋长怨念,吸食生魂,已是逆天而行。”清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我便收了你,免得再害生灵。”
说罢,他手腕翻转,桃木剑上瞬间缠绕起淡淡的金光,迈步朝着树洞走去。黑影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从树洞里扑了出来,化作一股黑风直逼清玄面门。
清玄不闪不避,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桃木剑直刺而出,正刺在黑风中心。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黑风剧烈地翻滚起来,无数细碎的黑影在其中挣扎,像是被打散的魂魄。
他乘胜追击,从背篓里取出一张“镇邪符”,以灵力催动,拍向那团混乱的黑影。符纸贴上去的瞬间,金光爆闪,黑影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彻底消散在林间。
风停了,林间恢复了平静,连空气里的寒意都淡了几分。清玄收起桃木剑,走到树下,看着那个腐朽的树洞,从背篓里拿出几张黄纸,叠成一个小小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将树洞周围残留的秽气吸附进去,又用朱砂在纸包上画了道封印符。
“回去吧。”他将纸包收好,转身往来路走去。
此时日头已过正午,雾气散尽,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清玄走在山路上,脚步轻快了些,只是衣角被刚才的黑风扫过,沾了些暗色的污渍,却丝毫不影响他挺拔的身影。
回到道观时,男人和女人正焦急地在院子里打转,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道长,怎么样了?”
清玄举起手里的纸包:“源头在此,孩子很快就会好。”
他走进东厢房,小宝还在昏睡,脸色依旧苍白,但嘴角那抹诡异的红色已经褪去不少。清玄将纸包放在床头,又取了张“安神符”烧成灰,混入温水里,轻轻撬开小宝的嘴喂了进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宝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好了。”清玄站起身,对守在门口的两人说,“今晚让他好好休息,明日便能醒过来,只是身子会弱些,好生将养几日即可。”
男人和女人喜极而泣,对着清玄连连作揖:“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清玄摆了摆手,走出厢房。夕阳正斜斜地照在道观的院墙上,给斑驳的砖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他站在院中,望着远处渐渐隐入暮色的山峦,轻轻舒了口气。
这山间的事,从来都没个尽头。但只要这道观还在,他便会守在这里,护着一方安宁。
夜色渐浓,观内烛火摇曳,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清玄坐在灯下,借着烛光擦拭着桃木剑,剑身映出他沉静的眉眼。而东厢房里,小宝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安稳的呓语,像是做了个甜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