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铜盆边缘游移时,我总会听见苔藓的絮语。那些潮湿的绿意正沿着石阶攀援,在青砖缝里织就细密的针脚。你总说老宅的墙垣是活着的,我此刻才明白,那些剥落的墙皮下分明涌动着呼吸——当你的手指抚过赭色砖墙,连沉睡百年的灰浆都开始舒展筋骨。
檐角的铜铃又结出冰晶。去年冬至你系上的红绸褪成浅绯,在风里翻卷如受伤的蝶。我仰头数冰棱生长的年轮,忽然记起你捧来新雪的清晨。你总把最澄澈的那捧雪存在陶罐,说等梅子熟时,要煮给我治咳嗽的偏方。此刻陶瓮在墙角沉默,倒映着天井漏下的碎光,像封存了半阙未写完的月亮。
后院的井绳又深了几匝。你打水时总哼着断续的小调,波纹便将你的倒影揉成千万片银鳞。我蹲在井台边看蚂蚁搬运黄昏,它们的队伍绕过你青布鞋上绽开的线头,绕过那些被井水浸润的,正在发芽的时辰。你说井底沉着前朝的月亮,我却在晃荡的水面看见,我们的影子正被涟漪缝合成完整的圆。
梅雨季总来得猝不及防。你在回廊支起竹榻,说听雨该配薄荷茶。雨水在青瓦上绣出银线,我们在茶烟里打捞往事。你指给我看廊柱的裂痕,说那是四十年前雷火留下的疤痕。而今野蕨从焦痕里探出嫩芽,如同从旧伤痕里生长的新诺言。茶凉时,檐溜正把你的白发编进雨帘。
蝉蜕还粘在西窗棂上。你教我辨认每种蝉声的韵脚,说七月的正午最适合收集蝉鸣。竹筛里晒着的金银花渐渐蜷缩成小舟模样,你说要把它们放进漂流瓶,等秋汛时顺水寄给下游的冬天。我笑你总说孩子话,转身却把晒干的蝉翼夹进诗集——那些透明翅脉里,分明拓印着整个夏天的纹路。
桂香漫过院墙的夜晚,你端来新酿的醪糟。瓷碗沿结着薄霜似的糯米,你说要对着北斗星喝才入味。我们并坐在青石板上,看银河从屋脊流向更远的山峦。你突然说起年轻时错过的流星,却不知此刻有萤火虫停驻在你肩头,替你点亮了那些未曾许愿的夜晚。
初雪压折竹枝的声响惊醒了我。你披衣坐在炭盆边补袄子,火钳拨动灰烬时溅起橘色的星。我望着你佝偻的剪影在墙上摇晃,恍然发觉光阴原是具象的——它藏在你指节凸起的褶皱里,在银针牵引的棉线上,在炭火明灭间悄然老去的,我们的呼吸里。
瓦当间的枯草又绿了三回。你走后,铜盆依旧盛着完整的晨曦,井台仍泊着破碎的月光。只是再没有人把新雪称作未拆封的情诗,没有人在雨帘里数我新添的白发。直到某日掀开陶罐,发现去岁的梅子早已酿成琥珀,我才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与你共度的刹那,在记忆的窖藏中静静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