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雀


七点,准时洗漱,零碎的脚步掺杂着太多呓语。囚服上泛黄的褶皱记录了年月更迭,把手掌放进餐盘滚烫的粥里,疼痛,从手心开始麻木。

是了,我还活着。

我把手上残余的粥用袖子擦干净,和身旁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一起拿起筷子。

七点三十,放下筷子,全体离开。

被铁锨磨出厚重一层的茧子,一遍又一遍的忍受着折磨,破碎了,才肯流出殷红的血液。

“333。”

“到。”

听到自己的编号,我习惯性扔下铁锨,立正站好,用尽肺部仅剩的力气,大声的应答。

男人戴着棉帽,看着我说,

“十二点,准时出狱。”

“是。”

监狱门在十二点准时打开,我跟着男人走出一道又一道的铁门。

“333,你自由了。”

“是。”

我抬头看着寒冬里散发着余温的暖阳,却又止不住的发抖。

男人叫住我,递给我一盆花。他说花的名字是三色堇。

我抱着那盆三色堇,走在宽敞的街道上。一步又一步,好像走出去了什么,又回到了什么。

“老板,开房。”

“单间?住多久?”

“单间,三十天。”

“在三楼。”

“谢谢。”

宾馆是老旧到叽呀响的宾馆,我踩着木板上楼,手上的钥匙褪去了一层铜色,连带着失去的,还有开锁的灵敏。

我躺到床上,看着墙上方方正正的时钟,八点五十七分。倦意从脚底生根发芽,可我仍然撑着,直到九点整才肯入睡。

昏昏沉沉的入睡中,我恍惚记起男人站在监狱门前,眼神里带着戏谑,对我说,

“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 ...

次日早晨,七点十一分,我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却又在偌大的房间独自发呆到八点。

我走出宾馆,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前挤满了人,我远离着他们,静悄悄地穿梭在这个城市的角落。

我在一家贴着应聘广告的超市停下,进去看到一个女人吃着一桶泡面。

“买什么?”

“我应聘。”

女人吞下最后一口泡面,抬头看着我,

“可以。”

“什么时候上班?”

“现在。”

超市很小,却堆满了货物。我坐在前台看着不同的人拿起不同的物品。

女人盯着我,问道,

“你之前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

“那是干什么?”

“蹲监狱。”

“为什么蹲?”

“做了错事。”

“什么事?”

“忘了。”

“怎么会忘呢?”

“怎么不会忘。”

“蹲了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 ...我忘了。”

女人奇怪的看着我,转身进了里屋。

七点二十分,我关上超市的折叠门。

夜爬上桥头,街道树枝零星树叶掉落,猝不及防坠入我怀中。

我盯着面前的路灯,破旧的,再也回不到当初那般崭新的路灯。冬夜的闹市依旧拥挤,人群在肆无忌惮拥有着温度,却也找不到缺口。

我蹲在卖表的摊贩旁,眼睛躲避着刺眼强光,

“这表怎么卖?”

卖表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老头,脏了的黑袄,烂了的棉帽,以及满脸的胡子。

“买表做什么?”

“看时间。”

“要时间何用?”

“生活。”

“规矩的生活?”

“这表多少钱?”

“人们用时间来忘记自己的过去。”

“表的镜面碎了,换一个。”

“可是都受困于时间,我们。”

“也许我心甘情愿。”

“宁愿困在一个又一个的时间?”

“不,是囚笼。”

“这也是个囚城。”

老头摘下墨镜,一遍又一遍数着我递过去的钞票。这一刻,没有时间,没有囚笼,连老头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心满意足。

我笑了,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喧嚣的闹市。人潮散了又散,多年以后,终究亦是如此。

我回到宾馆,脱下厚重的棉服。

桌上摆着那盆三色堇,太大了。我去卫生间盛水,浇了一碗又一碗,直到水从泥泞的花盆里流出,我才停下。

水在桌上流动,从桌角坠落。我躺在床上,侧躺着注视水滴,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下,浮夸了地板的沉默。

我又看见男人站在监狱门口,抱着那盆很大的三色堇,看着我,笑着说,

“你自由了。”

“... ...”

时间似乎填补了一层空白,我看着他手中那盆极大的三色堇,如此诡异的颜色,就快将我吞噬。

连那盆花,都在嘲笑我,

“你自由了...”

我起身,掀翻了他。

泥土散落在地板,那朵极大的三色堇,宁静地躺着,呐喊着。

第二天,下雪了。

遮住天的颜色试图挽留匆忙的人群,周遭像是失语一般的死寂。路口的人海,鸣笛的车辆,我像是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

我快步逃离,推开超市的门,大口喘着气。

女人看着我狼狈的模样,问道,

“很热?”

“不冷。”

“你来早了。”

“... ...”

我没有理她,坐在前台看着繁杂的商品,很想一把火烧掉这里,全部,这个城市,世界。

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孩在远处对女人说着什么,女人突然大声喊叫,向我跑来。

男孩攥紧了手中的东西扑向女人,一下一下,女人躺在地上,躺在血泊里。男孩拿的,是刀。

我走过去,看着男孩。他把手上的刀扔到旁边,瘫坐在地上,看着逐渐死去的女人。

我看见了多年前畏惧的自己,被人提着衣领,扔进了屋子里。

我看着男孩,说,

“你走吧。”

男孩怔怔地抬头,看着我,问我,

“我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那是哪里。”

“不是这里,不是监狱。”

我把男孩拖到外面,随手扔到柏油路的边缘。

我打开超市的门,进去,关上,锁门。

我把棉服脱下,盖在女人还未僵硬的身上。货架上的酒被我全部打开,我一边喝,一边洒。我去柜台翻找着打火机,电话响了,是女人的。

我接了,

“喂,你在哪。”

“她不在这了。”

“你是谁?”

“她不在这了。”

“那她在哪?”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

“这个世界,崩塌了。”

“滴... ...”

电话挂了,我放下打火机,推门走出去。

回到宾馆,那朵三色堇还躺在地板上,挣扎着生长,却无法避免死亡。可我也是他的救赎。

雪停了,路上的人又在嚷嚷着什么,被轰鸣而过的汽车,全挡了去。

我止不住的笑着,

我终于看见了男人,挺立着肩膀,对我笑着说,

“你自由了。”

可是他不知道,那朵三色堇,被我踩在脚下,一遍又一遍的,踩在脚下。

“你自由了。”

七点,我爬上这座城市最高的楼,我脱光了束缚我的衣服,看着指针指向十三分,闭上眼,跳了下去。

“砰!...”

“滴...滴...滴滴...”

“... ...”

“... ...”

“...”

“我自由了...”

狰狞的尘埃 于此刻 自我而终。

文l楼旧闻

越写越长了属于是,略写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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