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记

在一条很破的小巷子里,有一幢很破的红顶瓦房,门上依稀写着:历史学家李四先生。后来有人在上面用粉笔画了一道,在历史学家几个字上面画了一个大叉,改成了兴中发电站七队三号,字写得歪歪扭扭的,非常难看。门的上方挂了一盏老式的油灯,光线暗得就像一块涂了闪粉的面包。
我乘车到家的时候,天上的云才刚刚变成黑色。我拍了一下开关,灯泡闪了几下又灭了。我爬到梯子上把灯泡拧紧,但是还是暗得发黄,开不开都没什么差别。我躺在床上,任凭那个梯子立在那里,也没有把它放起来的意思。因为明天晚上回家以后照样是要爬上去拧一下,后天也是,大后天还是。地板上铺的报纸已经被我踩破了好几张,露出了底下暗棕色的地板。灰尘从梯子上落下来,伏在报纸上不动了。这一过程在暗黄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楚。李四常常坐在床上,对着缓慢下坠的灰尘发呆。这宛如永恒般的下坠过程被“啪”的一声打破了,光芒涌回了灯泡,屋内再次回归了黑暗。李四抬起头望了一眼灯泡,然后转过身蒙上被子直接进入了梦乡。
我的门上被划了一道,是因为我的执照被吊销了。刚被吊销没多久,就有人来我家闹了一场,不仅把电线弄得很不牢,而且还在门上写了几个字。 自此之后,我家里就脏乱不堪。地上布满了灰尘,天花板上挂着蜘蛛网,蚂蚁在墙里打洞,仿佛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国将不国”了。
那年我24岁,考了个历史学家的执照,并且在家门口立了一个牌子:历史学家李四先生。当时既没有在地上铺报纸,也没有在床的前面立一个梯子,更不需要每天晚上拧灯泡。后来这个灯泡越拧越暗,终有一天,李四拧了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这个灯泡就像李四本人一样,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历史学家是个神圣的职业,因为他是历史。或许再过几百年,历史学家也变成了历史,我拧的灯泡变成了博物馆里的文物,甚至博物馆也成了历史。世事的变幻总是这么的叵测。
我当上历史学家后,发表了一篇文章,结果执照被吊销了。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在历史长河中,放眼望去,由于乱说话被打死的人数不胜数。我没有被打死,已经万分庆幸了。
我在研究报告里写到:被黄帝打败了的蚩尤其实是非洲人的始祖。光凭这开头一段,全世界6亿非洲人都被我冒犯了。我被上头的人叫到了一个房间里,要求我解释这一结论。
我被审讯的房间很整洁,比我那栋红顶瓦房强上无数倍。领导坐在一个扶手椅上,双手撑着下巴等着我的回答。我当时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椅子是红木做的,桌子也是红木做的,地板还是红木做的,而且被油漆刷得发黄。领导靠在上面,眼睛睁得很大,眉毛上粘了一粒白色的灰尘。
他说:你自己解释一下吧。我说:解释什么?他的眉毛抖了一下,上面那粒灰尘落了下来,我的视线也跟着下移。然后他说了一句,开头那段。接着,又是一片沉默。我见他不说话了,便起身要走。风将那粒灰尘吹到了我的脚旁。我拍了拍鞋,迈步走出了那个房间。
街上的嘈杂声不绝于耳,显得十分空荡。冷风是白色的,像冬夜里的日灯光一样寒冷。李四感觉自己被包裹在风里,羽绒服里的绒毛一根根往外冒。我推开门,感觉黑暗的房屋内什么都没有;打开灯,又感觉什么都有了。头顶的电灯发出可怕的光芒,亮得李四不敢抬头望向天空。
我从怀里掏出我的研究报告,背面写着:作者并无污蔑之意,纯属猜想,如有冒犯请勿当真。很显然,领导并没有注意到这一段。。。。。。我哀叹一口气,把它折起来,然后把抽屉拉开。抽屉里散发出一股老书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史前文物。我把报告塞进去,是因为不想再看到它,也因为想让他成为历史文物,以证明我的存在。或许,这是唯一一件可以证明我存在过的东西了。。。。
李四被吊销了执照,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历史学家李四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我,我自己依然存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存在,而且我知道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我的存在,于是我同意去发电站工作。由于我犯的错误实在太严重,我的证件都已经被更改了,我的名字也不再叫做李四。我其实很清楚,我的存在是无意义的,只有李四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虽然我即是李四,李四即是我,但我又不是李四。有关这一点,只有我自己这么认为,没有其他人会注意。
在去发电站之前,我第二次被领导叫去。我的脑子很清醒,我很清楚地记得这次我去的还是那个红木做的房间,散发着浓浓的油漆味。可是我一闻到这个味,脑袋就开始发昏,只隐约听到领导在说“崛起。。。韬光养晦。。。机密。。。保护。。。电工。。。”等等词语。我去见领导的时候,两手空空。我的报告还在抽屉里。领导想让我回去拿,但是我刚要走,他又说,坐下吧。他再把我数落了一顿,然后又安慰了一遍,才放我走。那回也是我最后一回见到领导。我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那个发电站在Z城的郊区,天上吹着黄色的风。工人们都坐在休息室里喝一包被冲了无数遍的茶,味道淡的和白开水差不多,而且还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一本纸张泛黄的老书。我左手端着茶,肩膀垂在脖子下面,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兵马俑。休息时间结束后,我就一口把茶灌进肚子里,然后率先冲出去。其他人一般还要磨蹭一会,都走在我的后头。
我在工地里的时候,大家都叫我七三。因为我的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掉了色的黑色油墨印着我的工号。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头儿告诉我:你是七队的三号,所以你以后就叫七三。对于这个称呼,我是坦然接受了;别人叫我七三,我也都答应。一直到十多年后,如果有人说一句七三,我也禁不住要回头看看谁在叫我。
我从来没有在兴中发电站谈到过我的那篇报告。我刚去的时候是冬天,电站里冷得不行,黑色的天空中飘着白色的云。我那栋红顶瓦房变成了白色,门上的灯不断地用自身的温度融化盖在上面的雪。别人每次问起我过去是干什么的时候,我就抿抿嘴唇,翘起二郎腿,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像个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家伙。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说话,我认为和他们说话是对我的侮辱。这些人身上穿着亚麻布的衬衫,黑不溜秋的像个黑板擦。
有一天在工地的休息室里,七队的头儿对我说:你是个哑巴吧。我瞪了他一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了出去,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恶心的狂笑。这时门外的远处,模模糊糊地走来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拍了拍我的胳膊,说:走吧。风从我的手上吹过,天上飘着黑色的云。她的皮肤很白,唯一略黑的一块就是刚才拍到我衣服上的手掌。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石沙,踮起脚转来转去,但又时不时转过头冲我笑一下。我不知道她在往哪里走,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们边走边聊,她说我将非洲人形容为蚩尤的后代,真是大不敬呵。我心里胡乱猜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我家门口。要知道,我家里距离工地有十几公里,而我们绝对没走这么远。不过,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我推开门,想邀请她进来,但是等我转身的时候,她却不见了踪影。看门的大爷说:她可能不存在吧。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是心里总难免有点伤感。我躺倒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随心所欲地结着网,恍惚中又觉得蜘蛛变成了三头六臂的蚩尤。我心里知道这也是不存在的,然后我又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李四重新拿到执照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在他当电工的八年里,连非洲的一些历史学家也承认蚩尤是他们的祖先了。尽管拿回了执照,红顶瓦房也还是红顶瓦房,灯泡还是一样地需要去拧。可是我感觉,自从我执照被没收,我接下来的生活已经被定了型,没法再改变了。李四这辈子从二十五岁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冷风在灰白的天空中呼啸,打在玻璃上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我又翻开数年前写的研究报告,背面还是分明写着“作者并无污蔑之意,纯属猜想,如有冒犯请勿当真。”。我惆怅了一阵子,把报告丢在地上跑到床上去躺着。我打开一本歪诗集,大声朗诵了起来:

啊!我真是一朵悲花哦!
无妨,无妨。
何不后天下之乐而乐哉?

李四想了几秒,然后又大笑起来。我看到地板上有两具叠在一起的尸体,上面是电工七三,下面是历史学家李四先生。领导让我把七三搬开,然后让历史学家活过来。我发现他们的手还握得挺紧,要用斧头才砍得开。我觉得挺累,看了眼外面的黑夜,几个路人打着的手电也像几具死尸在游荡。又过了一会,街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无,我蹲在窗口,心里数着还有几秒绿灯就会变成红灯。数着数着,我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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