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饥寒,才是永远的朋友(组诗·6首)
作者:凸凹
《》漫游帖,或凉山遇海棠
从海棠关到海棠镇:军士解甲,
将官归田,时光被一朵鸟鸣卷苞又
打散。你看,所有的城门都退了回去,
从纸手铐一直退到古木枷,退到
森林走出森林,为一匹失主的马赎身。
只有北城门,还在用石头的独眼
观察藿麻护卫的字骨,观察
蒋半城的故事,翼王,以及那位
叫丁氏的太平军女兵的传奇。
至于尔苏这个词,这支独处一方的
行迹,早已被非尔苏的语法解开。
你看,这小小的地方,放得下
全人类的星空、厉风,放得下一千尊佛
——只是一千尊佛也做不完的佛事
堪比一树海棠的到来、出入,堪比
雪山对岸那解语花回眸一笑的秘密……
2017/6/13
(臧棣评读:诗的素材取自诗人的旅行。但这首诗却并非我们早已司空见惯的那类记游诗:随手收集一些古代记忆的吉光片羽,再勾兑一些现代人的小哲理,将感官印象落实到既定的文化意象上,一首诗就可以收工了。这首诗的卓越之处,在于诗人将抚今追古的漫漫思绪锻造成了一种尖锐的历史洞察力,通过对历史事件和历史掌故的罗列,像老练的渔夫在特定的时刻收网一样,慢慢将诗人的眼光集中为一种清醒的存在意识:剥离掉存在的表象,直指生存的秘密:“一千尊佛也做不完的佛事/堪比一树海棠的到来、出入”。人类历史上尖锐的纷争,倘若放到千年回眸这样的尺度里去掂量的话,曾经被狠狠重击,其实,都还没有抵达深山中一树海棠展现出的自在。这首诗中,诗人调动的线索众多,但却非常有效地避免了意图的枝节横生;诗的主题依然呈现得强而有力:对历史的观感最终升华为对存在本身的沉思。)
《》火棘,或少小的野红枣
这自下而上的石头的献花,这
自上而下的太阳的布施,在石柱,
遇及,只是一秒钟的事:
比如前一刻,还在川西坝子桃花的梦中
开桃花,这一刻,就见到了长江边上的你
和你的帆——见到了浮在地上、沉在天下的
长久与不弃。这漫山遍野的滚动、循环,
这无水自活的鱼群,在石柱,
一秒的草场,有千野的旷达。汗血马
分解又聚合的奔跑,比物候的脾性
更能说明问题。这野火烧不尽野火的边地,
这粮食喂不饱粮食的偏史,
灯光更能照见冬天。拿出的火,用冰来做死士
——植物的智慧够得我们学。
而酸涩的风力,寒彻的词根,总能把
霜打的甜蜜,正化为最近的灯笼,
反化为最远的血型。这一天,
我突然明白,黄连为什么先苦后甜,
辣椒为什么又辣又红。突然明白:
只有饥寒,才是永远的朋友。
2017/4/24
《》盐巴,或巴盐古道
盐荒导致的四面楚歌
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
很长一个时期,屈原的乡党用盐来补钙:
楚人的小小怪癖,巴人的大大商机。
很长一个时期,所有的巴盐都去了天上,
都游聚在西沱的上方。
盐顺着云做的街梯到得地面,
到得码头。这些深井中打捞的
白色石头,这些峡江水熬出的
味觉晶体,刚把长江
横渡一半,就化了——
化入了对岸的血液——化入了
古老的荆楚大地。
很长一个时期,神秘的巴人,
锁在夔门里,住在巴山上,
不为外人知。外人知的
只是巴地的盐。于是,呼巴盐,呼盐巴
是狡猾狡猾的外省人,从正反两个方面
对巴地的认识——这唯一的认识,
很长一个时期,
百分百得益于一条六百里古道的教育。
最后,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位
生于蜀长于巴的湖北佬、九头鸟,
把一首表扬盐的诗写成这样,
真的有点难为情。
2017/4/25
遇马记,或大渡河大峡谷
水从天上来,流过众山之高。
周而复始的倦意,让它打了个盹,
醒来,一下矮了下去——
矮过盘山的巨龙,矮过一万头
奔腾的豹子。在大渡河
我看见大地派来的
陡峭的刀斧,看见十万头矮种马
在刀斧丛林的轰鸣中
寂寞地走过:面影含鹰、模糊,
背影有巫、清晰。拿
什么来量呢这山的尺度,拿
什么来称呢这河的斤两?
该不是吧,面前,十万头矮种马的重
——十万匹古丝绸的重
是时间的重,是高山头颅
被压进大地——压出一条深狭的
幽思——像绳索
反过来,套牢既定的山河。在
南方,在大渡河,所有的高度
无不由矮种马划定、给出。
而无论与世界上哪条河流比肩,
大渡河高出的尺码,恰好等于
矮种马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嘶鸣……
2017/6/14
清溪,或细雨中的零关道
水做的马蹄,沿着青石路
进了峡谷,我还在石窝的水镜上
分析天空的水事,和中年面相中
返祖的部分。可是,返
又能返到哪里去呢——从蜀
到身毒的里程,还是茶马、丝绸、
战车连同袈裟刮起的风声?
抬起头,隔着鸢尾花和荨麻的
话语权带,故道与清溪
曲曲弯弯平行着:闹腾在右,
沉默居左——多般配的一对情侣!
细雨沿天空阴面的斜坡走来,
令我不能更高地抬头——
但我还是看见了虚构的
非虚构关隘;看见一彪敌人
举着厉器,被关关着,
破不了题,拿叶子烟出气(故道
当然是关放出的,
正像满坡的羊,是人放出的——
反之,关,是故道养活的,正像人
是羊养活的);我看见
飞鸟飞过,又一头栽下来,与
石窝里的马蹄产生联系,弄得
水花四溅,词意侧出,横生了不少
枝节。不用说,自古以来,
清溪关,唯清溪无关,
唯细雨中的虚构与非虚构无关。
2017-6-13
尖山桃花,或其他
在尖山,井是最大的词根
每一朵花都是一眼井,任季候在
井中解冻一条蛇,自流成春。在尖山
万物凭兴趣生长,一位叫栖身的人
住在光荣的边地,以盐为路引,又为
接头的暗号……山是水箍出的
小神顽皮又可爱:用水的水
淬出尖的尖。在尖山,桃花广大
坐在风巅上,坐在云团中
为了一朵花的盛开
把铸果的力道化了出去。为了一朵花的
更隆重的盛开,把所有的果
都乱在了花上。——此山
植物有植物的真理:
但凡繁花,都是牺牲的、双重的
但凡红艳,都是带津的、留白的
在尖山,气流丰饶,壮志背阴向阳
进山的人个个不凡,他们以眼代嘴,吐纳仙气
他们食不果腹,又不食自饱
2017/4/6
【创作谈】
一个人要写好诗,要写各种各样的好诗,要一辈子写好诗,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树立正确的诗歌世界观、正确的诗歌价值观、正确的诗歌人生观。只有诗歌的“三观”正了,才有恒定不变的“深刻宽阔的品质与精神向度”。而树立三观之前,一定要对诗给出自己的理解、体认和定义。比如,你要写到读者的痛处,就必须首先敢于向自己扎刀,扎出血来,掏出心来,必须用置之死地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态度来搏得绝地后生。
诗是有神性的。凡的人说出了神的话,就是诗人。凡的人说出的神的话,就是诗歌。没说清楚?这就对了,诗歌都能说清楚,我还写诗干吗!不讲道理?又说对了,诗歌就是不讲道理,诗歌只讲诗理。不跟我说了?好,那就让我的诗跟你说。
诗人、小说家、编剧这三种身份中,在诗歌圈,喜欢别人称我小说家身份,在小说圈,称诗人,在编剧圈,称编剧。而到了圈外的社会上,称什么都行的,狗逼丫的,千万别称老子是诗人!很多伪诗人的诗和生存能力与态度,败坏了诗人形象,连累了我们。
自从我同时操持诗歌、小说、戏剧后,对这三种不同文学体裁的创作,肯定是有着互文与借鉴的。诗歌的务虚,小说的向内,戏剧的从外,它们的不同走向、展形与血脉呈现,在我这里,无不是我文学仓库里、可供我信手拈来的创作资源。之所以说信手,是因为那种“互文与借鉴”的行为在我这里已成为了不知不觉的本能反应。
——摘自宫白云访谈凸凹
(原载《草堂》诗刊2017年第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