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出生在千禧年,在下笔之时还只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按说这个年纪的人一般都在各种现代科技的簇拥下度日,“乱花渐欲迷人眼”,这样处境下的人怎么会和马克思有相遇的机会呢?特别在近几年疫情严峻的大环境下,我们与外界的现实接触遭到阻断,虚拟的网络交往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时间。笔者也是这些年轻人中的一员,除了学习专业知识外,私下社交一般就通过聊天软件进行,和一些大学生一样,我也会用游戏、刷视频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在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下,我们一般告别了严肃思考,告别了阅读。当然,在当下出现了网文(我避免使用文学加诸其上),许多人也在网上不断催更,对小说内容如饥似渴,看起来似乎我们这一代根本没有“告别阅读”的问题。在这里需要作出一些澄清,时下的网文阅读风潮是资本的创造,它的目的在于追求明确的利润目标,这导致我对网文现象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因为利润目标之中并不包含任何价值追求。网文内容五花八门,有些网站还把阅读区按性别分类,此种现象直观地展现了网文创作的方式——读者导向,根据读者的需求量体裁衣,作者一味迎合时兴的偏好,双方共同编织一场幻梦,当然这在实际操作中的困难也是非常大的,因为并不能满足所有读者,这时摆在作者面前的就是一个计算问题,情节设计以讨好大多数为目的。在这样的一场梦中,我不认为会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试想一下曹雪芹在当代写《红楼梦》,当他写到七十七回,读者看到晴雯离世会不会因为难以接受而“弃坑”?看到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会不会就直接怒摔手机?读者的这些情绪化表达是否应当被创作者完全接受并进而指导艺术实践?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一个民族闪亮的历史坐标,是一个民族自我观照的镜子,在其中我们不是追求粗浅的娱乐,而是在进行着思考和批判,网文在我看来不是推动着这一进程,而是在消解、遮蔽这样的现实需要。真正的阅读长久地缺位,有一些人对这种现象也时有感叹,但我不采取他们的立场,重要的不是在阅读中自觉高人一等,故作姿态地叹息精神家园的荒芜,刻意回避在人民生活中的现实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改变这一切。面对共同的时代课题和生活困境,需要全体中国人的共同回应。在这样的一种历史性的呼唤中,在要求现实的变革中,我们从问题的提出转向任务的提出,这一历史进程正在展开,我们需要有意识地引导它达到自觉,这时候我就想到了马克思。
我不是专业研究社会课题的,但生存境况本身将我这样一个工科生导向了马克思,这种状况在我看来不会是一个个例,我的同代人或早或晚都会走向这条道路,而我只是幸运或是不幸地早一些得到了进入马克思思想的机会。在初中和高中时期,我是一个科学主义者,对物理和化学的热情无以复加,相信自然科学揭示了世界的自在而又客观的本质,这样的一种信念我那时是那么的推崇,一方面是因为技术以它对自然力的强大控制作用让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发生着巨大的改变,另一方面在对自然科学的学习过程中,我确立了人对自然界的一种主体地位(这种主体地位从现在看来是抽象的科学理性主体),并且自豪地、兴奋地向周围人赞颂这样一种科学理性的凯旋般的进军。与这样的一种追求普遍性的科学理性相对的是,我在价值判断领域却陷入了相对主义,并相信自由主义,追求所谓的独立的个人。认为每个人对于幸福或理想的生活都有着千差万别的希冀,有人认为人生应该追名逐利,有人则偏好于平静淡泊,这里根本不可能是真理的领域,而在社会交往中唯一的准则只有彼此尊重和互不干涉。其实这样的一条抽象的交往原则之依据在于独立个人的成立,这种独立个人的观念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唯一可确证的绝对真理,我天真地把这个想法当做我个体意识觉醒的证明,在现实问题的讨论中大谈特谈独立思考,满口向自己承诺一种所谓的个人价值,把一些现成的概念(如公民、义务、责任)顺手拿来发表意见。实际上我并不能理解这些概念本身,争论停留于一种形式化的逻辑链条上,我的头脑只是别人思想的跑马场。但命运弄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终结了那种独立个人的想法。2018年,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离我而去,那天我眼中的黑色太阳不断在午夜出现在梦里,我舔舐着泪水醒来,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我真正知道了我是谁,没有什么独立的个人,没有什么个人价值,真正推动我前进的从来不是、今后也不会是那种独立个人的信念,我的所有努力的根源在于我身后一直默默付出的家人,我都不知道在何时就已经把他们作为了我人生的意义基础,当构成这一基础的最重要的支柱垮塌后,我在迷茫中走入了大学。同龄人带着他们的渴望和憧憬揭开了陌生世界的面纱,我则在困惑与煎熬中展开了哲学思考,我对我从前曾有过的信念一一进行反思,从对待科学的态度到对我们所处的时代的看法,可以说,我进入了批判的时期,康德为我的思想前进提供了基地,他的批判精神是我后来理解黑格尔乃至于马克思的一把重要的钥匙。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前言部分透露了他的批判方法的含义,表述为“扬弃知识,以便为信念留出空地”,更一般地总结而言的话就是八个字:澄清前提、划定界限。我们都在民族的历史生存语境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某些前提,在对这些前提的茫然无知的状态下我们作着表达,不同的观点在互联网上碰撞,似乎在进行着伟大的斗争,但争论却往往导向了谩骂和人身攻击。如果我们想改变这种状况,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培养真正的批判精神。真正自由的思想按黑格尔的说法就是不接受任何未经审视其前提的思想,哪怕它显得多么理所当然。这条道路布满荆棘,但不时有美艳的花朵,思想的前进是莫大的幸福。
具体而言,康德以他的先验主义学说破除了以往我所保持的朴素唯物主义信念,他告诉我们经验并非完完全全地就是感觉材料的直接反映,人心不是一面镜子,只会映照外部事物,任何经验都含有非经验的(即先验的)基础,都包含着人心的规定(先验知识)。比如“太阳晒热了石头”是一条经验事实,其中包含两个感觉材料,一是太阳发光,一是石头发热,这两种感觉材料被一个及物动词连接,我们问这种连接的依据在哪里?感官无法告诉我们这一点,它只负责呈递两种感觉,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被表述为一种因果关系,因果关系不是来自于感觉那么来自哪里?康德说这来自理性,因果关系不是经验材料自身所有,是我们理性的隐秘判断,是我们理性自身固有的先天形式。可以看到,因果关系的形式是这条经验事实的核心,它把两种偶然的感觉状态上升为一条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经验事实,普遍性和必然性不可能从感官获得,它是理性的判断。康德以此回应了休谟问题,阐明了科学的基础还是理性。但且不论康德本人最终陷入了不可知论和二元论,我们也会发出一个疑问,即人心固有的先验形式何以可能?康德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但成为了我们新的起点,我也带着这种问题走向了马克思。
上面短暂地讨论了我在认识论中的思考以及康德给予的视野,这种新基地为我走向马克思提供了动力。此外,对马克思本人的兴趣也是必要的催化剂,我向来不满足于政治书上的马克思,对那著名的四句独断论式的物质本体论始终保持怀疑态度。在读马克思的一些原著时我更加确认了教科书式的马克思哲学的前康德立场,虽然它煞有介事地强调了马克思学说的革命性、批判性和科学性。但在理论的基础方面却是独断的和非批判的。比如马克思本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明确批判了自然科学的抽象物质方向,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明确批判了从客体或直观的角度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的唯物主义立场,但我们依旧在说“世界是物质的”。比如马克思本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社会存在决定意识”,但我们的书上却写“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种添词所欲为何呢?教条主义地谈论马克思已经过时了,我们时代的现实为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提供了必要的前提,为我们与新的教条主义作斗争也提供了条件,这项工作已经在我们日常的语言经验中展开了,对功利主义的话语霸权的反抗以一种“消极”的社会表达出现,对资本压榨也出现了有意识的抵制。我们民族的历史上有过一个伟大的英雄,他与教条主义的斗争带来了红色中国。今天我们再度开启他未竟的事业,这种事业的前景我们尚且不能作充分的估计。当然,马克思是一个19世纪的人,200年左右的时间差往往会使得我们怀疑他的学说还有现实性吗?在这里我想起了萨特的一段话,“马克思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不可超越的哲学。任何超越马克思主义的企图,不是重复马克思已经说过的话,就是回到马克思以前。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思想的命运。”德里达也在《马克思的幽灵》中指出,只要资本还存在,马克思父亲般的幽灵就一直徘徊在资本世界的上空,提醒着当代人不要忘记复仇的使命。从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共产党宣言》这部不朽的文献就像《百年孤独》里先知梅尔吉亚德斯留下的写着布恩迪亚家族命运的羊皮卷,它指明了当代人的生存困境,描绘了以资本为主导的一场世界历史运动给各民族带来的挑战并深刻揭露了资本文明的虚无主义本质。不同的是,布恩迪亚家族被飓风从大地上抹去、从世人的记忆中根除,而马克思为我们指明了一条解放的道路,提出了他的共产主义价值关怀。当然,以上所有的陈述目的不在于灌输一种权威性的、拒斥一切怀疑的真理,而仅仅作为一个参考,因为真理是不可以被颁布的,唯有我们自己开始思想,才有可能通达真理。
真理不是某些抽象的教条,脱离人民生活去寻求真理如同在沙漠中洗澡,离开我们民族的历史生存去抽象地谈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从中国现实看来,暂且抛弃一切意识形态表达,我们面临的最为紧迫的现实问题就是资本带来的,而对资本的批判至今为止还没有谁能够超过马克思。从民族文化生命的角度而言,我们这样一个文化虽年迈却顽强,千年的风雨没有让我们这样一个文明解体,但我们总是在不断的王朝更迭中反复经受着痛苦,历代中华民族的有识之士都在想方设法地寻找长生不老药,希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马克思的学说能否为我们体察自己文化的病症给出新的视野呢?从全世界的未来来看,资本主义何时走到尽头,以及在此之后的新的人类社会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这样一个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成需要当下的我们做哪些必要的奠基工作呢?
(这篇文章对马克思学说的一些问题仅仅略微涉及,具体的讨论不能够完全展开,只能算是勾起有缘看到这篇文章的读者对马克思学说的好奇心。关于具体的问题的深入探讨以及对本民族命运的反思只能在以后的文章中再细说了。我欢迎一切理智善意的讨论,面对诋毁和攻击,我将遵从伟大的佛罗伦萨人的格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