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不易做疝气手术时出了意外,不得不动了二次刀子。这是个意外,也是对人生的一次考验。不过,自从经历了这次磨难,不易的身体不再是病怏怏的,而是像一棵扎稳根的秧苗,既不缺肥了,也不缺墒了,拔着节抽着穗吱吱咛咛长。

他白天长、夜里长,不但很快学会了走路,更让人惊喜地是也会叫“爸爸、妈妈、爷爷……”这可乐坏了一家人,这个上前抱抱,那个对着不易的小脸蛋“嗨噗……嗨噗……”

老太太爱走街串巷,哪热闹去哪。不易是郭家的独苗苗,她自然会带上不易。她就是不易的贴身保镖随从侍卫,保安全包吃喝,不易向东她决不向西,不易让她干啥她就干啥。

庄上来了个卖糖葫芦的,卖糖葫芦的边走边叫,“糖葫芦呀!正宗的北京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看见不易立刻停住了脚步,盯着不易叫,“糖葫芦,一块钱一串,小家伙来一串吧!”说着来回晃动着棍子上插着的冰糖葫芦。

不易动心了,跑到老太太身边拽着衣襟一边摇,一边说:“奶奶、……奶奶……我要……吃那个……”

“就你馋,小馋猫。买、给你买”。老太太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喜滋滋地掏钱。

卖糖葫芦的收了钱,顺手递给不易一串糖葫芦。不易拿了糖葫芦,站在那就伸出舌头像猫咪一样在上面舔起来,他嘴上、手上立刻粘上了一层薄薄的糖,他又像猫咪一样上一下,下一下,既舔嘴来又舔手。

“糖葫芦,冰糖葫芦……”那余音留在了小巷里,留在了孩子的心窝,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美好而令人向往。

“卖冰糖葫芦……芝麻糖……江米棍……”不易在小贩叫卖声中很快四岁了,他走起路来再不是摇摇晃晃。他走路就是跑,一会儿把前腿抬得很高,一会儿又把后腿压得很低很低,像小马,像竟技场上的赛手。

他一会儿要去坑沿,一会儿又要去河沿。老太太自然不让他去,她把他看得紧紧的。她恨不得给他脚上戴上脚镣,手上扣上手铐。老太太常唠叨那些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地方,有小鬼、有阎王专勾小孩子的魂魄,如果小孩子去了那里,粘了那里的邪气,多数很快就没命了。

可小孩子就是爱尿呛风,呛起来八个骡马驴子都拉不回。你越是不让他去的地方,他越是感到好奇,他偏要去。不易总是趁老太太和别人说话时就溜跑,他前面跑,老太太后面追,“小兔崽子,哪里去?那些地方不能去,去了就没命了。”她越喊不易反而跑得越快,一转眼就跟丢了人。

不见了不易,老太太急得拍着胯骨、跺着脚满大街找,找坑边,找老井。她逢人就问,“他叔,他婶,看见不易了吗?”有的摇头,有的则指了指村头的小河,老太太一边骂,一边向村头的小河跑去。后来再大一点,老太太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任由他野生野长起来。

不易没了管束整天蹦来蹦去,蹦坑边,跳河沿,每天和村里的狗蛋、猫蛋……去坑沿、转河沟,捉鱼逮虾,挖泥鳅抓黄鳝,从黎明一直玩到天黑。

村头的小河最具无限魅力,他们每天必去。那里就是他们的乐园,心灵上的游乐场,在那里他们可以像野马一样任意驰骋,也可以像小鸟一样自由欢唱。

他们去不止猫蛋、狗蛋、不易他们三个人去,还要带上小翠。小翠是个女孩子,有时狗蛋、猫蛋就不太乐意。可不易和小翠很要好,就像一对小两口,有不易的地方就有小翠,反过来有小翠的地方,必少不了不易。如果不让小翠去,不易根本也不会去,可他们偏又很喜欢和不易玩,所以他们就只能忍耐着。

有谁不喜欢小翠呢?一根独辫长在后脑勺,上面还系着二尺红头绳,红头绳往上挽三挽,刚好成了个蝴蝶形,走起路来脑袋一晃一晃,头发辫也跟着左一甩、右一甩,上面的蝴蝶也跟着翩翩起了飞。

喜欢,肯定喜欢。不喜欢小翠的主要是因为她投错了胎,偏偏是赵寡妇的女儿。赵寡妇本人并不姓赵,这是随她前夫姓。提起赵寡妇这一片的人没有人对她不熟悉的,熟悉她并不是因为她长得特别好,主要是因为她有一双勾魂的眼,勾男人,索男人的命。

说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实实在在的现实在那摆着,她一连嫁了四家,先后克死了四个男人,当这四个男人从床上抬进棺材时,都是骨瘦如柴,脸上瘀青,皆由精血溃空而死。据说这赵寡妇那方面特别旺盛,每晚最少需要三四次,就是驴子都满足不了她,更何况是人,她的每一个男人都是被她这样给吸空而死。

赵寡妇连嫁四家,一连克死了四个男人,大多数女人都认为她是个不祥之物。因此这一片的女人都对她恨之入骨,见了她就吐唾液、扔石头……更是不让自己的孩子和小翠玩。当然老太太、玉珠也不让不易和小翠玩,说谁和小翠玩就会沾上邪气,不明原因浑身流血流脓而死,说这话既是警告又是吓唬,又带有几分迷信色彩。

不易小不太懂,并不敢到有什么大不了,他表面上连连点头,答应得既爽快又好。可背着家里人和小翠玩得比谁都好。小翠也不傻,当然对他也不错。如果小翠家里做了好吃的,她就会偷偷装兜里给不易带一点,然后看着不易津津有味地吃完。不易得了美食有时不好意思独吞,又分一半给小翠,于是两个人就面对面美滋滋吃起来。

吃完了他们就跑向村头的小河,河里的水叮咚叮咚,小鱼小虾摆着尾巴游来游去,一会儿游向他们身旁,一会儿又猛然游向很远的地方。他们的心早被小鱼小虾勾得直痒痒,不约而同脱鞋脱袜双双跳入水中捉鱼捉虾,于是水面上溅起了一朵朵浪花。

要是五六月里,他们会毫无顾忌地脱掉衣服,随手一甩扔到岸边的草地上,然后一捏鼻子扑通一声跳入河里。学着鸭子的样子两手往前拨着,两腿往后蹬着,一会儿钻入了水里,一会儿又在很远的地方露出了头。露出了头,抹了抹脸上的水,深深吸了吸气,又猛然扎进了水里。

玩累了,他们就光着身子跑上了岸。跑上了岸也不急于穿衣服,就站在沙窝上、草丛中一边拍屁股,一边哼唱,“拍也拍麻杆,你的不干我的干……”有时则光着身子躺在沙堆上滚来滚去,或者是一个人从河边挖沙往另一个人身上抹,像搞艺术,既卖力又投入,直到一个人完全把另一个人完全变成一件艺术品。一个人创造完了,另一个人又开始了,一样又不一样,完全是在享受,享受着创造的快乐。

孩子们的快乐很简单,不麻烦,不复杂。在草地上学驴打滚,茂密的草丛中也行,光秃秃的沙子上也中。驴打滚不是他碰住了她,就是她碰住了他,碰住了不但不抱怨,还嘿嘿相视一笑,然后又各自向相反的方向滚去。

滚够了,解乏了,就瞪着眼看蓝蓝的天,看着看着小翠就唱起了歌,“马兰花马兰花,开放在六月的草原。马兰花马兰花,一身傲骨映着那蓝天……”唱着唱着,不易突然抓住小翠的眼睛问,“将来长大了你给我做媳妇好不好?”

小翠像没听见似的,只管唱自己的马兰花。五六月份正是马兰花盛开的季节,河岸上到处盛开着一簇簇马兰花。不易望着那些盛开的马兰花,突然心有所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向盛开着的马兰花跑去。等跑到马兰花跟前,他突然慢慢俯下身,用小手虔诚地摘下了几朵蓝色的马兰花,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到了小翠身旁,把马兰花送到了小翠面前,“送给你,行不行?”

神奇的马兰花立刻显灵了,小翠羞答答地说:“等长大了说吧!现在,咱们先玩玩马兰花的游戏好不好?”

“好、好,怎么个玩法。”

“你这死脑袋瓜子。”说着小翠拿手指使劲在不易的脑袋上捣了捣。

“你说咋玩就咋玩。”

“你扮仙人马郎。我则扮老爹的二女儿小兰。愿意吗?”

“愿意,我愿意。”说着不易狡黠地看着小翠。

一直玩到天黑,两个人才学着大黑猫叫“喵呜……喵呜……”离开了河滩,走向了家里。

麦子有青变黄,熟了割了,收了种上玉米。玉米收了又种上麦子,一茬又一茬。两年很快过去了,不易又长了小半头,满六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自然要上学了,野性子也该收收了。有才早和学校的校长打过招呼,就等着开学把不易送过去。

很快要开学了,那天,不易钻到一人高的蒿子丛里,任凭老太太、有才、玉珠怎么喊,不易就是一声不吭。那天不易一天更没敢回家吃中午饭,到了三四点时,白花花的日头照着,不易又热又渴,他心里嘀咕着抱怨着,怎么小翠也不来,这是故意和自己家里人合着伙整自己吗?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头顶上响过了几声鸽子叫,“咕咕……咕咕……”他抬起手放在额头上仰脸观看,看了一阵子,连个鸽子影都没找到,天上只有白花花的太阳。他失望地低下头,用脚踢起了脚下的黄土。突然他的小眼睛被蒙上了,他使劲用手去掰,手开了,他望见了他盼望的小脸蛋和那个长长的独角辫。他像看见了妈妈一般,猛扑过去呜呜哭起来。

小翠抱着这个受伤的孩子,像个真正的妈妈一般轻拍着他的后背。很久很久,不易又猛然从怀里钻出来,不好意思地望着小翠笑。两个小手不由搭在了一起,搭在一起又分开了,小翠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烤焦的馍。不易不容分说,上去就夺过馍大口大口地咬起来,他一边咬一边望着小翠笑。

第二天,不易自动背着书包上学校了。遗憾地是小翠没同他一起上学,他在校门口等了很久很久,直到上课铃响他才匆忙跑向了教室 。

小翠也很想同不易一起上学,可在马寡妇的精神世界里,她认为女人上不上学都一样,到底都是穿衣吃饭找汉嫁人,生孩子围着锅台转。再说马寡妇即使想让小翠上学,她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哎!她一个寡妇。

遗憾就是圆满。不易放学后,常常把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又传授给小翠,没有黑板随便找一块平整的地就是黑板,没有粉笔,任意折一根树枝就是粉笔,“a……m……”不易就是小老师,小翠就是一学生,他先读一遍,然后让她后面跟着学。小翠一点就过,学会了两个人又撕又打起来,刚才的斯文劲又全无了。

春来了,放学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河坡里弯着腰找茅芽,一边找一边唱,“吃茅芽屙套子,屙了套子编帽子,编了帽子你一个我一个……”

夏来了,在夏天的傍晚,偷偷钻到邻家的红薯地里扒红薯,扒了红薯就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挖一个土坑,把红薯埋进去,然后就点上火烧红薯。火苗映着两张无暇的脸,两个人找柴、吹火,往往整黑了脸却并不能完全如意,烧的红薯半生不熟,但吃起来依然香甜。

小学就是在抽茅芽,烧红薯,摘野果,撵兔子中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五年时光说起很长,回想起来却是很短,其实就是那么一瞬间。眨眼不易就小学就毕业了,他考上了乡里的重点中学。学校在十多里的镇子上,他要住校了。这意味着不能天天和小翠见面了,不易心里不舍,小翠心里不乐意。

离别那天早上,不易送给了小翠一支钢笔,让她不忘练字学习。小翠则流着泪从怀里掏出了昨晚自制的小手帕,一条弯弯的小溪从家乡通到了镇子上,经过了学校旁,她叮嘱他她时刻都陪伴在他身边。

自此,清晨朝阳中,傍晚晚霞中,多了一朵马兰花,多了一位清唱的姑娘,“马兰花马兰花,开放在六月的草原。马兰花马兰花,一身傲骨映着那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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