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胆琴心

作者声明:本篇是连载小说《泉水叮咚》修订完整版。因题目不符合短篇小说专题投稿要求,所以去掉了标注,敬请友友谅解。

1

箫声悠扬。

群山浸泡在月色里,像一个幽远、迷蒙的梦。

斑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泉水叮咚。

“大半夜的,原来你在这里,也不怕山鬼来吃你!”一个绿衫少女飘然而下,咯咯笑道。

“还说我,你不是也没睡,”少年收起长箫,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大半夜,往外跑,等会儿,小心你姐姐打你屁屁!”

“我才不怕!”少女嘴里说着,却捂着半边脸飞快环视一下四周,见无异状,才红着脸,眨巴着眼睛道,“你教我吹那个,好不好?”

“行啊,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恐怕你姐姐不会答应……”

“也是啊,”少女怅然若失,“冲哥哥,都怪你,你一来,姐姐脾气就变坏了!真是奇怪,那么不喜欢你,还要带你回来,‘幽乐谷’可从来没有外人来呢?”

“还不是因为,你冲哥哥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

话未说完,只见他斜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跌进溪水里,水花迸溅。

“给你个‘花见花开’!孟冲,我警告你,离我妹妹远点!”一个紫衣少女,衣袂翩跹,美目含怒,阴寒刺骨。

孟冲把自己从溪水中捞出来,抹一把鼻血,满脸委屈。一通腹诽道:要不要这么暴力?!本公子魅力大,小萝莉自己跑来,我有啥办法?!

“姐姐,你怎么来了?”少女窃窃地说。

“欧阳可,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紫衣少女眉毛倒竖,厉声喝道,“去,回去练功!”

“哦,”欧阳可一边莲步轻移,一边忍不住回头,“冲哥哥他应该不要紧吧——”

“可儿啊,你去吧,断几根肋骨,塌一个鼻梁,流几斤血算得了什么,你冲哥哥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孟冲阴阳怪气地说,“某人啊,要是有可儿一丢丢温柔,恐怕也早能嫁出去喽!”

“孟——冲!”欧阳欣怒火狂飙。

欧阳可一听,知道孟冲没有大碍,朝孟冲做了个鬼脸。但见她足尖点地,跃上竹梢,绿衣飘飘,踏空而去。

孟冲一时看得呆了,舔舔嘴唇,咽了口口水。

“好看吗?”

“好看!”

“想看吗?”

“想——”

话音未落,孟冲只觉,一股淡香裹在阴风里,扑面而来。然后,他以更加优雅的姿态飞了出去。

像一个人形炮弹,孟冲轰炸在斑竹林之上,但见翠竹压倒一片,竹叶纷飞,竹影斑驳。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登徒子,不会被自己生生打死了吧,不应该啊,不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欧阳欣眉头紧皱。

“咳,咳——”

一阵窸窸窣窣,竹林里,趔趄着晃荡出一个人,衣衫破碎,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正是英俊潇洒的孟冲!

欧阳欣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跌跌撞撞的孟冲,心里有种异样的情绪。

“欧阳欣!”孟冲悲壮大吼,“我孟冲发誓:如果有,有一天,我能,我能打赢你,一定娶你回家,做——”咽一口血水,口齿不清地接着说,“做老婆……”

声音虽细若蚊鸣,以欧阳欣的修为,却字字清晰,一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正要给登徒子一个三进宫,登徒子却不争气地栽倒在地。

月色正好。

2

“幽乐谷”近日不幽,也不乐。

旌旗猎猎,数千铁甲武士铁箍一样勒紧谷口。层层叠叠的铠甲,烈日下,如金鳞浮动,一片肃杀。

一个高大气派的中军帐,屹立在山崖之畔。

帐内,烛照辉煌。

一个花白头发的男子脚蹬军靴,身披紫红色衣袍,坐在主帅位上。形容憔悴,脸色铁青。

一个黑衣人,隐身在一片阴影里,面罩黑纱,像已与影子融为一处。

“你确定,冲儿就在山谷深处?”

“禀将军,属下确定!当日,属下与女贼交手,虽未救下少主,那女贼却中了属下的一记‘寒骨针’。‘寒骨针’乃煨了采自异域百种花毒的毒针,淡香弥漫,历久不散,当时,属下曾追踪女贼至此。”

“可是,为何一连三日,连人影都寻不到一个,反而折损我上百将士!那些都是和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属下无能!不过——”

“说!”

“不过,那‘寒骨针’毒性极大,若无解药,那女贼纵然修为惊人,恐怕这几日也会凶多吉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

“报——”

影卫话未说完,向将军递出征询的眼色,将军微微颔首,影卫低头作揖,然后,消失不见。

影卫是影,从不活在阳光之下。

片刻,一个甲士披挂入账,单膝跪地。

“禀将军,入谷三公里处,一个树林里发现218具遗体,确认是三日来入谷的先遣小队。”

“所有人?”

“是!”

“走,去看看……”将军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粗壮的树木,虬枝盘错,远望就像一朵朵巨大的绿云。越是走近,阳光越是单薄,空气中的血腥气息越是浓郁。

将军突然加快脚步,走进树林,晦暗的斑驳,在他的衣袍上飞快移动。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些遗体。

遗体几乎个个完好,看不到惨烈的痕迹。看过去,每一个死者眉心都插了一枚竹叶,血迹凝固在竹叶上,呈紫黑色,分外醒目。

参与搬运尸体的将士,无一不失魂落魄。听闻过拈花为兵,摘叶成器,却从未见过,战友的死状,实在太瘆人了。

“将军,”一个士兵眼含热泪,怯怯地问,“杀死他们的是人,还是鬼?”

将军叹了口气,拍了拍士兵的肩膀。目光扫过各个将士。

“兄弟们,是我孟天策对不住他们了!”将军声音嘶哑、悲怆,“男儿自当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为犬子,把命留在了这里,他们憋屈,我这个做家长的有愧啊!”

“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士兵们异口同声。

孟天策手臂擎起。将士们瞩目他们的将军,像瞻仰神灵。

他们忆起,那个“天策当武”的往昔,在血与火的岁月里,将军带领他们横渡黄沙,却敌千里,带领他们平叛乱,收蛮夷,无往不胜!

将军突然从胯下拔出宝剑。宝剑寒光冽冽,直指天际。道:

“凶手是人,我们杀人!凶手是鬼,我们屠鬼!”

“天策威武!”

“天策威武!”

威武无敌的天策军,开进“幽乐谷”,这次不是为国为家,而是为了一个人——将军的独生子孟冲。

“是她!”影卫在暗处传音,“空气中有‘寒骨针’的气息,其毒性越深,香味越浓。”

孟天策震惊得无以复加,担心更深重一层。自己儿子,落在这样一个恶魔手中,会好过?

“将军,”一个验查尸体的校尉突然禀告,“竹叶上有字!”

竹叶3寸从眉心刺入,入印堂穴2寸,外露1寸。逐个拔下来,谁有那个本事?所以,只能挨个看过去……

其中,八个娟秀小楷——“天策当武、有庆当文”,像一个霹雳,在孟天策的心头轰然炸响!

3

山风劲吹,松涛阵阵,低沉的声音恍若受伤的野兽在呻吟。

松阵之下,一方低矮的坟茔前,竟竖起两块青石墓碑,一者青苔遍布,一者青光隐隐。

此时,一个紫衣少女正跪在碑前,梨花一支春带雨,楚楚动人。

“爹,师傅,欣儿来看你们了。那个人,应该来了。很快,我保证很快,他就会去向你们忏悔了。

爹,二十年了,您蒙冤饮恨二十年了,虽然青史无名,您心心念念的苍生却记着您呢,提起您,市井小民无不唏嘘落泪,他们不光知道‘天策当武’,还记得‘有庆当文’,知道这些,您在九泉之下,该心安了吧。还有,可儿很好,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您放心。

师傅,一晃,您抛下欣儿三年了,我常想,如果不问世事,做您的‘拈花尊者’,您会不会颐养天年,在这‘幽乐谷’中幽乐一生?

您说‘济世贤臣,香火永继,我和可儿命不该绝’,您说‘救下我们姐妹,是为了了却尘心’。可,您怎么舍得抛下我们呢?

为了夺回爹爹的尸身,您乱入千军,独闯京城,留下多处暗伤,十几年来,教导我和可儿修习武道,照顾我们成长,可谓呕心沥血,不是父亲,胜似父亲。

师傅,抱歉啊,您的欣儿,让‘幽乐谷’受人惊扰了。下辈子,不,也许过几天,欣儿再陪您多喝几杯‘竹叶青’……”

说着说着,欧阳欣已是泣不成声。

不远处的山涧,依稀可闻泉水叮咚。泉水,不疲不累,依旧叮咚。

山涧下行一里,转过一个小山丘,可见几间茅屋,掩映在翠竹深处。

“哎呦,哎呦,好痛啊——”一间茅屋里传来杀猪一样的叫声。

“冲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一个绿衣少女推门而入,满脸委屈,看模样,都快哭了,“姐姐也真是的,下手那么重,还骗我说,‘药池’泡过三遭,内伤即可痊愈,这不,冲哥哥还是痛得死去活来?”

“额——,是啊,那个婆——(娘),你姐姐心忒黑啊,还是可儿最贴心,”孟冲看着欧阳可顾盼生怜的俏模样,玩心大起,哽咽道,“我这伤啊,恐怕没救了,可怜我天生英武,却不幸早殇,成箩筐的愿望,全部化为泡影,可儿啊,你冲哥哥惨啊!”

说罢,孟冲作状痛哭流涕,起身,一头扎进床边欧阳可的怀里,好一顿厮磨。

那悠悠的体香,那柔软的饱满,那细腻的触感,像一波波的海浪,漫过心坎,他美,他醉。

“冲哥哥,千万别悲观,可儿一定不会让你有事!”欧阳可柔声道,“按说,姐姐该回来了,她一定有办法救冲哥哥!”

孟冲听闻,如遭电击,一把松开小萝莉,撕心裂肺的哭声,立马没了。这个吃豆腐的不雅举动,要是落在那个婆娘眼里,自己不知道要死几回!

“怎么了,冲哥哥?”

“额——,可儿啊,我突然觉得好多了,”孟冲尴尬笑道,“可儿说得对,不能太悲观,为了可儿,我也要快点儿好起来!你姐姐那么忙,就别叨扰她了,行不?”

孟冲眼巴巴地望着欧阳可,都快哭了。

“可是,可儿不想冲哥哥有事——”

“没事啊,我真没事!我好着呢,结实着呢!”

说罢,孟冲突然跃下床,上窜下跳,不时,还显摆显摆自己的肱二头肌。

“冲哥哥真的没事了?”

“对啊,没事啊,必须没事啊,肯定没事啊!”

“可是——”

“别可是了,我的姑奶奶!”孟冲差一点给小萝莉跪了。

“好吧,冲哥哥答应我,不再蹦了,不再跑了,不再跳了,可儿就答应不叫姐姐过来,”欧阳可暗运玄功,一把捞住孟冲,结结实实摁在床上,“冲哥哥快躺下,乖,躺好。”

“我就说嘛,可儿最贴心!”孟冲此时既无助又感激涕零。

“冲哥哥一定好好休养,快点儿好起来,可儿还想吃烤山鸡,还想学吹竹管子,”欧阳可突然玉手轻抬,“嗖嗖”点了孟冲几处穴位,“冲哥哥稍安勿躁,可儿,一会儿就回来——”

出了房门,只听欧阳可大喊:

“姐姐,你快过来看看,冲哥哥脑子好像有了问题!”

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孟冲一脸懵逼。这次,他真哭了。

4

“欧阳可,你鬼叫什么?!”欧阳欣目光如炬。

“那个,姐姐啊,冲哥哥脑子好像出点儿问题——”欧阳可急切道。

“他?脑子?哈哈哈——”欧阳欣突然大笑,“对,脑子确实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此刻,欧阳欣脑海里涌起的是,前段时间,自己探查多日,意图劫持孟大公子,胁迫孟天策就范。可终苦于护卫森严,无从下手,偏偏这小子,不要命地甩掉扈从,欺身上前,涎皮着脸说:“这位姐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笑,笑,笑!还不是怪你,下手那么重!”欧阳可小声嘀咕,语带哭腔,“冲哥哥,那么好,你偏偏那么待他,要是师傅还在就好了——”

“臭婆娘,你才有病!你百病缠身,你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备受煎熬的孟冲不乐意了,狠心暗咒。

“姐姐!你不要吓可儿!姐姐,姐姐,你醒醒!”

孟冲听到欧阳可失声喊叫,惊讶得怀疑人生,老天,什么情况?要不要这么配合?

“可儿,可儿——”孟冲激动大喊,“臭婆娘怎么了?”见没有回应,他继续发表感慨,“这女人啊,你不光要漂亮,最要紧的还是善良,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所谓——”

“好一个‘报应不爽’!你权且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就算死,也要为民除害,带上你!”

欧阳欣脸色苍白,嘴唇紫青,玩味地与孟冲对视。

可怜孟冲,思想跑了十万八千里,身子却纹丝不动,纯粹一只任人宰割的大肥羊。

“没有,没有,”孟冲头摆得像个拨浪鼓,“欣儿啊,我可不是咒你,我是担心你,对,我担心你……你,你不要过来——”看着越来越近的欧阳欣,孟冲绝望地看向跟在后面的欧阳可,“可儿最贴心,你——”

“冲哥哥,这次可儿帮不了你了!你——,你不好!”欧阳可气恼孟冲的幸灾乐祸,索性别过了头。

“欧阳欣!”孟冲豁地嘶声大吼,“我孟冲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百般刁难!对!我是咒你!我就咒你!有本事你杀了我,来呀!皱一下眉,老子就不是带把儿的!”

“啧,啧,”欧阳欣戏谑道,“有骨气!”

说罢,脸色一沉,抬起纤纤玉手。

“古有刑天断头舞干戚,今有有庆授首献宝图,死何足惜!来吧,你来吧!”孟冲慷慨陈词,紧闭双眼,冷汗不争气地直冒。

世间,有一种滋味,叫做生不如死。前几日,泡在“药池”,那心肝肺被活活捣碎的感觉,那筋骨皮被生生撕裂的感觉,那灵魂出窍的感觉,他连想都不敢想,更甭提再经历一遍了。

于是,面对欧阳欣,孟冲不是怕,是相当地怕,怕得要命。

“你知道欧阳有庆?”

什么情况?狂风骤雨哪儿去了?孟冲有些纳闷,纠结着睁开双眼,直面漂亮魔爪,直视欧阳欣。

“很稀奇吗?夏国人有谁不知道‘有庆当文’吗?我辈读书人,自当效法之,剖心沥胆,建不世之功名!说了,你也不懂!”

“可是,你姓孟!”

看到魔女放下魔爪,孟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姓孟咋了?哼!你还姓欧阳呢,不是照样蛮不讲理?!”

“可是,你爹是孟天策!”

“你,你怎么知道?”孟冲明显吃了一惊。

和他一样吃惊的是欧阳可,在她无邪的生命里,如果有恨这种情绪,只能属于“孟天策”三个字,她知道,那个人翻手为云,屠戮了欧阳家180条人命!

从小到大,姐姐从没有向她提起,可她偏偏记得。记得那一夜的火光冲天,那一夜的哭天抢地,那一夜的血流成河……

“这是真的吗?”欧阳可沉声问道。

“可儿,对不起!”

“冲哥哥是我们杀父仇人的儿子?”欧阳可眼泪汩汩而下。

他想起了冲哥哥跟姐姐入谷的第三天,带她偷偷烤山鸡,想起他跑遍周遭为她找到不小心遗失的玉簪,想起夜半响起的悠悠丝竹声……

“对不起,可儿,是姐姐不好,可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不告诉你了……当初,他不主动跟来,我也要掳他来。他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可能报仇雪恨!本想让你提前离开,可我没想到孟天策来得这样快!”

“姐姐,求你不要说了,”欧阳可拭去眼泪,勉力露出微笑,“我们是姐妹,姐姐在哪里,可儿就在哪里!”

“你们是欧阳有庆的女儿?”孟冲震惊得无以复加,“你们没死?”

没有回答。欧阳欣突然瘫倒在地,奇异幽香飘满整个屋子。孟冲和欧阳可都不知道,那香来自骇人听闻的“寒骨针”。

原本晴得透亮的天空,突然乌云滚滚。

下雨了。

5

夜,漆黑如墨。

前方的黑暗里,是一个乱石岗。里面,有怪石嶙峋,有陷阱、毒虫,有致命机关。眼下看不到,但将士们知道,一切都还在。

连绵的雨线织成一张大网,把幽深的山谷笼罩。成片的简易帐篷,散落各处,像浪花中搁浅的船。

叹息声、呻吟声,包裹在风吼雨啸里,时断时续。

孟天策,望着受苦受罪的将士,眉头紧锁。

沙场对敌,他没皱过眉。遥想当年,写入夏国史册的“白马之战”,面对十倍于己的劲敌,他稳坐钓鱼台,运筹帷幄,与某君内外用心,生生把一线生机,变成了夏国的一片光明大好。

而此时,仿佛一只大象面对一只扰人的苍蝇,任你嘶吼,任你狂奔,任你打滚,却拿人家一点办法都没有。

白天的一幕,让他依旧心悸:

没人能想到,不过一片平淡无奇的乱石岗,却暗藏玄机,步步惊险。石间小路,交错纵横,荆棘丛生,一次只容几十人通过。

第一波上去,隐隐传出几声惊惶的叫喊,瞬间便没了声息。第二波如此,第三波也如此。直到第四波,一个偏将,鲜血淋漓地跑了出来。

“将军,有机关,毒蛇!好多毒,毒蛇,小——心!”言罢,一头扎倒,没了呼吸。

众人毛骨悚然。

“将军,我想起一个人——那一年,只身劫走欧阳有庆头颅的‘拈花尊者’!据说,此人玄功出神入化,更善奇门遁甲,观乱石形貌,极似失传已久的‘聚灵八卦阵’,正是他的手法无疑!”影卫传音。

“掳走冲儿的是女的?”

“是!”

孟天策暗忖:二十年了,会是她们吗?

“冲儿啊,对不起了,十有八九是爹爹连累了你。”面对着深不见底的夜,孟天策一声长叹,“唉——”

……

拂晓时分,发疯的山雨,愈加变本加厉起来。借助熹微的晨光,隐约可见两侧斧削般的石壁,和前方一堆堆平地拔起的峥嵘怪石。

因为连夜大雨,山涧间已是泉水叮咚,水声夹杂在风雨声里,像从沉睡中苏醒的精灵。

突然,一群不知藏于何处的山鸟,“扑棱棱”刺穿雨幕。乱石岗那边,有人影旖旎而来。

“戒备!”前哨士兵预警。

枕戈待旦的甲士,披甲持盾,从帐篷中涌出,火速列阵。阵型环绕中军大帐,甲士层层叠叠,铠甲、刀戈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前方何人?”

没有任何回应。只见人影慢慢向行阵靠近,靠近,再靠近。

“快看!女人背上的那个人,是少主吗?”

“好像是,少主怎么了?”

“将军,少主,少主——”

孟天策步出中军大帐,未着伞具,匆匆走入雨幕。将士训练有素,阵型不乱,微微闪向两侧,让出一条通道。

阵前,一个绿衣少女,身着蓑衣,玉立雨中。背上一个少年勉力撑着一把竹伞,面色苍白,看起来无比虚弱。少年附在少女耳语:

“可儿啊,放我下来吧,我可以的——”

少女似乎没有听见,拭去附着在眼睫上的雨水,上下打量眼前的戎装男子。问道:

“你是孟天策?”

“不错!你是谁?”

“我是欧阳可。”

“你真的姓欧阳?”

“对,我姓欧阳。”欧阳可淡然道,“有医生吗?冲哥哥病了,不太好——”

“杀了妖女,为兄弟们报仇,为少主报仇!”军阵中,突然有人大喊。

“杀了她!”

“杀了她!”

人群应和。肃杀之气蔓延,声动四野。

欧阳可平淡的眼光扫过众人,仿佛众人的激愤和自己毫无关联。孟天策举起右臂,众人的呼声戛然而止。她注视着孟天策,道:

“有医生吗?我不想冲哥哥有事——”

“跟我来吧。”说罢,孟天策转身。

欧阳可背着孟冲,紧随其后。前方,中军帐。

人群退避。将士们全神戒备,拔刀霍霍,只要他们的将军有一点点暗示,他们就会扑上去,毫不犹豫地和眼前的妖女拼命。

他们没有得到将军的任何指令。他们看着三人走进中军帐。他们伺立帐侧,任雨水浇灌。他们岿然不动。

帐中。欧阳可把孟冲放上床榻。孟冲挣扎着起身,却浑身酸软,终究无奈放弃了。

“父亲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我吗?”孟冲凄然笑道,“看来,我闯的祸不小啊!家兵500,列阵数千,父亲可是公器私用了啊。”

“是啊,一辈子为国人立命,却终究落得个晚节不保。”孟天策撇了撇嘴,摇头叹道,“臭小子,你怎么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狼狈?”

“一个混蛋在你儿子意中人身上扎了一毒针,你不争气的儿子色迷心窍,头脑发热,献身相助,结果你看到了,就成了这样。”

“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孟天策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过,有这样的儿子,确实头疼。你老子我,半辈子过来了,看来,也得学会认命了。”

“哈,哈——咳,咳——”孟冲刚笑了两声,随即咳嗽起来。

“话说回来了,你的眼光不错,”孟天策瞥了一眼欧阳可,笑道,“像我!”

“小姑娘,做我儿媳妇吧,”孟天策对欧阳可说,“帐外的阵势你也看到了,任谁看到同生共死的兄弟被人杀了,都不会无动于衷吧。不过,如果杀人的是他们的少夫人,就完全不一样了。拍拍胸脯,我孟天策自信,向他们借个人头,这点面子,他们应该还会给。”

孟冲一时听糊涂了,可儿杀人?怎么可能!还没等他辩解,却听欧阳可说道:

“冲哥哥没有危险?”

“哈,哈,冲儿啊,你的这个意中人有意思,怕嫁给我死儿子,”孟天策戏谑道,“你放心,我这里有解药,一个时辰,就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冲哥哥!”

“我放心了。”欧阳可脉脉看着孟冲,流下两行清泪。

“拔剑吧!”欧阳可对孟天策说。语气平淡却毋庸置疑。

“为什么?”

“因为,我要杀你!”

帐外,天光大放,雨没有停。

6

“可儿,能不能不打?”孟冲语带哀求,“欧阳伯伯的死,夏国人都很难过,也包括我们……”

“对不起,冲哥哥,”欧阳可泪眼滂沱,“可儿做不到。”

只听“仓啷啷”一声,孟天策胯间宝剑业已出鞘。剑名“忠义”,剑身长三尺三,烛照之下,寒光流澈。

“孟天策啊,你呀,老了老了,反倒天真起来了,曾几何时,你不一直盼着这一天吗?”孟天策一边苦笑自嘲,一边轻轻擦拭宝剑,“此剑名曰‘忠义’,忠胆卫国,义薄云天,陪我平叛乱,荡异寇,收蛮夷,饮血无算。那一夜,我不曾拔剑!”

“这颗人头,寄存在我这里太久了,你若有本事,不妨拿去。”孟天策平举宝剑。

“好!”欧阳可娇喝一声,身上的蓑衣瞬间破碎,化作数百草剑,爆射而出。

“来得好!”孟天策挥舞手中长剑,腾跃而起,点,劈,砍,削,招招精到,使剑如使臂。

但见草剑,或四散迸射,或直落地面,凛冽的攻击很快被化解得七七八八。

欧阳可手捏剑诀,欺身而上,绿裳飘飘,动若狡兔。

不知何时,她手中已操控两片竹剑。

暗运玄功,欧阳可像一束绿色的闪电,飞速射向孟天策。

在孟天策劈落面前最后一片草剑的档口,欧阳可早已飘至眼前,左手竹剑直取孟天策右腕,右手竹剑刺向孟天策心脏。

“刷刷刷”,剑影纷飞,一气呵成。

“好剑!”孟天策洒然大笑。一边招架,一边后退。

这时,欧阳可果断掷出左手竹剑。孟天策微微侧身,只听“嗖”的一声,竹剑竟已刺入孟天策右臂。

孟天策长剑落地,血流如注。欧阳可一跃而起,刹那间,右手竹剑已抵在孟天策喉咙。

“好俊的功夫!”孟天策由衷赞道,奇怪的是,他的脸上,不见悲戚,不见痛苦,反倒面带微笑,道,“你赢了,我项上的这颗人头,要是喜欢,你可以拿走了。”

打斗场面异常激烈,然而,其实不过刹那工夫。

这时,原本在帐外的很多将士,听到打斗声音后,一拥而入,帐内一时喧哗起来。

“保护将军!”

“擒拿妖女!”

“出去!没我将令,任何人不能入内,违令者,斩!”孟天策厉声喝到。

“将军!”将士们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出去吧,兄弟们,不要让我为难——”孟天策微闭双眼,声音低沉。

“将军!”将士们脸上泪水与雨水交织纵横。

“去吧——”

帐内安静了,帐外除了雨声,多了许多饮泣之声。整个世界,分外悲凉。

“你为什么不躲?”欧阳可问。

“我为什么要躲?”孟天策答。

“可儿,不要!”孟冲眼中满是热泪,乞求道。

“咣当”一声,他竟挣扎着,从床榻上滚落下来。他拼命向前爬,爬,手指流出鲜血。此刻,他第一次有些后悔,出身将门,竟对武功兴趣了了,如果自己功夫了得,是不是可以多做些什么?

“冲儿!”

“冲哥哥!”

“父亲,求你,告诉她真相吧!求你!可儿,求你,不要!求你!”孟冲泣不成声。

孟天策摇头。

欧阳可抓着竹剑的手,开始不住颤抖。

这时,一个影子悄无声息,从欧阳可身后出现。影卫擅杀,暗杀。他知道,人警惕性最低是时候,就是他出手的时候。

“真相?我想知道,请告诉——(我)”欧阳可说。

“小心!”孟天策爆喝。

他顾不得抵在喉咙的竹剑,探左臂猛抓欧阳可手腕,欲将她拉向自己身后。

然而,欧阳可注意力完全放在孟冲和孟天策身上,并未觉察身后动静,当孟天策右手抢来,她以为,狡猾的刽子手,意图分散自己注意力,给自己致命一击。

于是,她抖动手腕,挣脱孟天策抓来的手,手中竹剑径直前送,直取孟天策咽喉。

当竹剑刺破孟天策皮肤时,欧阳可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然而,不待她作出反应,一把匕首,已刺入她的后背。

此时,如果她要取孟天策的命,依旧勉力可为,可她没有。她已判断出,刽子手似乎真的是提醒她,甚至意图救她。

鲜血浸透绿裳,欧阳可扑倒在地,旁边是她的冲哥哥。

“不,可儿!”孟冲疯了一样大喊。

“没事,冲哥哥,可儿,可儿——,不疼。”欧阳可嘴角流出鲜血,脸上却绽放着笑容。

影卫一击即中。没有上前补刀,对于没有反抗能力的必死之人,他觉得多余。

“你是谁?”孟冲恨恨地道。

“不知道,”影卫道,“影卫是影,不需要名姓。”

“上次也是你?”

“是!手下保护不力,请少主赎罪!”

“谁用你保护了!”孟冲愤慨。

“保护少主和将军,是影卫的职责。”说着,影卫从怀中取出一个淡黄色小瓶,“没想到,此女真的以‘阴阳暗度’之法赢得了生机,少主,你又是何苦呢?”影卫俯身把解药倒入孟冲口中。

“求你救救可儿!”

“影卫只杀人,不救人,除了少主和将军。”影卫摇头。

孟天策上前查探欧阳可伤势,情知不好,不禁皱眉,一边把大把疗伤丹药倒入欧阳可口中,一边叹息道:“欧阳兄啊,你傻也就罢了,为何你的女儿也这般傻!我孟天策对不住你啊……”

“请告,告诉我真,真相。”欧阳可气若游丝,眼中满是期待。

“可怜的孩子!罢了,罢了,欧阳兄,恕天策再次食言了……”孟天策起身,深吸一口气,眼神迷茫,陷入回忆深处。且听他徐徐说道:

“世人皆知‘天策当武,有庆当文’”,却不知我与欧阳兄高山流水、嘤鸣相惜的知己之义,我感佩欧阳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伟岸情怀,破苛政,恤民力,敦教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初四胡近逼京师,国家社稷危在旦夕,我扼守白马城,兵少粮尽,若无欧阳兄纵横捭阖,游走奔波,援兵和粮草不可能及时到来,哪怕耽搁一天,我与五万将士也会埋骨他乡,世人赞慕的“白马之战”恐沦为千古笑柄!

凭心而论,若无欧阳兄,便无我平叛乱,荡异寇,收蛮夷,建不世之功名的丰功伟绩!所以,当我得知欧阳兄穷竭心力绘制‘九州宝图’时,便在行军打仗之余,搜罗古籍,也曾舍下脸面,拜访耆老、名宿,若有所得,则差人秘密送回给他。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欧阳兄因为各自敏感的身份,并无亲密往来,却彼此引为知己。然而,即便如此,仍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在皇上面前屡进谗言。一日,我们得到消息,皇上要以结党乱政为由,查办我等。

国家甫定,百废待兴,如果我们一起倒了,不知那些宵小之辈,要把国家搞成什么样子。生民百姓,刚出水深,又入火热,人何以堪!

也是在那时,欧阳兄秘密来到我府上。他说,国家外患依旧堪忧,若无我坐镇,恐怕贼人死灰复燃,再度生灵涂炭,而国家大局已定,各项制度、律法在他的运筹下,雏形已具,他心心念念的‘九州宝图’也基本完成。

他把捏造好的贪赃证据,交付于我,流着泪对我说,为了国家未来,务必挺身弹劾他,堵住悠悠众口,他让我发誓,不可把约定告诉任何人,……

可叹我自以为丹心可鉴,竟听取了他的建议!我本以为,按本朝律令,以欧阳兄的‘罪责’,最严厉的处置,也不过是削除官籍,永不录用。却突然接到皇帝密诏,要求我率部抄查丞相府,株连九族,不辨老幼,立地正法!

我很愤怒,想欧阳兄呕心沥血,为国为家,立下多少功劳,凭什么被人弃若敝履!我差遣心腹,送去密信,告知了密诏内容,并提议他暂避锋芒,号召门生、旧友,整肃势力,我则沟通旧部,联合各路人马……我想,凭我们‘天策当武、有庆当文’的威望,反了也起码有七成胜算!

然而,他给我的回复是:‘人终有一死,死于孟兄之手,虽死无憾!本想调教一女,嫁与令郎,以结永世之好,不能成功,实为人生憾事!’

呵呵,刚才,戏言说让你做我儿媳妇,实在不只是我的意愿,也是欧阳兄的期盼啊!

欧阳兄膝下无子,令姐妹是他唯一的血脉,那一夜,我想方设法保全你们的安全,本已安排妥当,却不成想,半路杀出来个‘拈花尊者’,他掳走了你们,后来又掳走欧阳兄头颅。

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深深的自责中,一连几年不间断查访你们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我以为你们死了,我能做的只是把那些谄媚小人一一翦除……

可儿啊,我真想,你刚才一剑杀死我,让我早点儿去见见欧阳兄,我想他,想向他说声对不起……”

说罢。孟天策已是泣不成声。

“大胆!孟天策,你胆敢勾结反贼余孽,图谋造反,该当何罪!”影卫拔出佩刀,直指孟天策,目露凶光,像盯着一个待宰的羔羊。

“哈哈哈——”孟天策含泪大笑,“你也不甘寂寞了吗?”

“将军莫怪,如果有机会活在阳光下,谁愿意给别人当影子呢?皇上派我保护你们不假,甚至,你借公器救少主,我也可以不理。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跟欧阳有庆,纠缠不清啊。你不知道,“欧阳”已成国家禁忌了吗?!”影卫冷冰冰地说,“孟天策,识趣的话,自缚己身,跟我面见圣上吧!否则——”

话音未落,脚步飞移,捞起孟冲,把刀架在于脖颈之上,道:“否则,我就先斩后奏,要了少主的命!”

“你!”孟天策道。

“父亲,别管我,”孟冲满不在乎地说,“把你帐外的那些弟兄们喊来,一人一泡尿,淹死这个王八蛋!”

“孟天策,你要想清楚!你——”影卫拖拽孟冲迅疾往后移动。

以孟天策在军中的威望,将士们不可能听他的一面之词,甚至他怀疑,就算孟天策真的反了,他们中十有八九也会跟着反。

“来——(人)!”孟天策大喊。

“你!好,一命赔一命,老子不亏!”影卫面露狠色,决定鱼死网破。

这时,一个校尉装扮的清俊小生,已飞身入帐,轻扬手腕,“嗖”的一声,只见影卫眉心出现一片竹叶。竹叶,入印堂穴二寸,外露一寸。

“欣儿?”惊魂未定的孟冲道。

7

“欣儿,真的是你!你怎么——”孟冲问到。

“可儿!”欧阳欣顾不上搭理孟冲,飞扑上前,看着欧阳可身下大片血液,心如刀绞,“欧阳可,你给我挺住!我这就带你回‘药池’疗伤!”

“姐姐,你,你来了。我,我终于,终于等到你,你了。”欧阳可面带微笑,说起话来很吃力。

“姐姐来了,都是姐姐不好——”欧阳欣浑身颤抖,泪“噗苏苏”涌了出来,“咱不说话了,乖,不说了,姐姐这就带你回去疗伤。”

欧阳欣轻转欧阳可的身体,手上,铠甲上都沾了不少鲜血,看样子,是想要抱起欧阳可。

“不要移动她了吧——”孟天策凄怆道,欲言又止。

“刽子手!少假模假样的!”欧阳欣怼道。

孟天策无言以对。

“姐姐,对不,不起,我,我要先,先走了。不要怪,怪孟叔叔,他,他够,够苦了。”欧阳可眉头紧皱,挣扎着说,“放下仇恨,好好生,生活……”说罢,阖上了双眼。

“欧阳可,你个大笨蛋!你给我醒醒,我不准你有事!”欧阳欣摇晃着可儿,嘶吼道。

“可儿,可儿!”孟冲吃过解药后,恢复了些体力,挪到欧阳可身边,“不要睡,不要睡!”

欧阳可悠悠睁开眼,看着孟冲微微笑着,弯弯的眼睑里抖动着泪花。

“可儿不能跟,跟冲哥哥,学吹,吹管子了……替我照顾,照顾好姐姐……”

言罢,欧阳可含笑而逝。眼角的泪,滴落无声。一线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她的脸上,似是诉说,似是留恋。

雨停了。

欧阳欣抱起欧阳可,走出大帐,走过披甲持盾的甲士,走进乱石岗。

“父亲——”

“去吧,追不上,就不许回家!”

“得令!”

孟冲感激地看父亲一眼,一溜烟,没了人影。

将士们一脸懵逼。这是什么情况?那个长相清秀校尉是谁?怎么把妖女的尸体抱走了?虽然妖女模样不错,但是尸体的话,是不是口味太重?还有,少主怎么也猴急地追上去了?难道少主也……

孟天策步出大帐,面对窃窃私语的将士,高声道:

“将士们!妖女已伏诛,影卫大人居功至伟,却不幸遭到暗算。为了冲儿,有的兄弟被毒虫咬伤,甚至有的兄弟埋骨青山,是我和冲儿欠大家的!冲儿此去,正是要对大家有个交代!”

“天策威武!”

“天策威武!”

对不起了,可儿,为了你姐姐,孟叔叔不得不这么说啊,上有皇上窥伺,下有将士激愤……想来,你不会怪罪孟叔叔吧。

……

一年后。

幽乐谷。

“欣儿,你慢点儿,你那么快,我怎么追的上?”

“登徒子,谁让你追了!”

“可是,追不上你,我们家老头子不让我回家!”

紫衣少女突然停住脚步,嗔怒道:

“孟冲!你到底要怎么样?”

“娶你回家!”孟冲道,“我们都已经那个了,虽然当时为了救你,可说到底,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你——,你流氓!”

说着,欧阳欣玉手一伸,看起来,是要发飙的节奏。只见孟冲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

“可儿,你看,不是我不替你照顾你姐姐啊,是她太爱家暴啊!”

看着孟冲跑远,欧阳欣嘴角上扬,面上多了丝绯红,一笑倾城。

原本对孟氏隐秘的恨,从那日乔装成校尉,俯身帐侧,听到孟天策讲述的真相后,已经慢慢消失了。如果要恨,也该是高高庙堂上的那位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孟冲这一年来,确实为她做了很多。他竭力帮她从失去妹妹的悲痛中拔出,帮她学会放下仇恨,尝试新的生活。

她虽然一贯冷言冷语,心中却翻江倒海,多次濒临失守。她想起了那次京城之行,一个纨绔撩一个少女的情景:

“这个姐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姓孟,单名冲,请教芳名?”

“你要泡我?”

“啊?这个,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所谓……”

“那你来吧,千万别跟丢了——”

欧阳欣嘴角含笑,兀自立着。

忽然,从山丘那边,悠悠飘来一片箫声。其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她知道,那里睡着三个至亲至爱的人。她知道,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年,把自己的忧伤,藏在了箫声深处。

她腾空跃起。

松涛之下,一种伤心,两方矮坟,三块墓碑。

孟冲默默放下长箫,眼角有泪滑落。只听他悠悠说到:

“可儿,我准备走了。一年来,我一直陪着欣儿,虽然她的脾气还是不大好,不过,偶尔也会笑了,有那么几次,我还看到了她害羞。于是,我明白一个道理:美女,什么时候都美;冷,有冷艳的美,羞,有羞涩的美。”

藏身松涛之上的欧阳欣,狠狠抛出几个白眼,腹诽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的脸又红了。

“当然了,比起贴心的可儿还差那么一丢丢,不过呢,她已经很努力了,我准备给她继续变好的机会。没办法,你冲哥哥,就是这么善良。”

欧阳欣此刻真想冲下去,“啪啪”一顿胖揍。

“我知道,欣儿她有心事,她不可能抛下一切,随我离开。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愿意,我是否有勇气,带她离开呢?我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也许,我们心中所想,加加减减,差不了几个斤两吧。欧阳伯伯的冤屈还没有昭雪,‘欧阳’二子还是整个夏国的禁忌,她还没有做好爱的准备……”

苦笑了几声,孟冲接着说道:

“此去,不知能不能回来。你在天之灵,多多保佑欣儿。”

欧阳欣刚觉得,自己些微有点儿感动,却又被孟冲接下来的一句话气了个半死。

“让她没事儿多想想我,好歹我们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

“你说的这个竹管子,其实叫‘箫’,你喜欢听,我就把它留给你吧。不过,要换了我,宁可听听山涧里泉水的‘叮叮咚咚’。”

孟冲把箫在可儿的墓碑前放好,起身,抹去眼角的眼泪,眺望小山丘的那一边。那里,有几间安静的茅草房,有一个自己放不下的人。

他终于迈开步子。

“站住!”

孟冲吃了一吓,却见欧阳欣脚踏松针,飘然而下。

“你就准备这样走了?”

“我想跟你告别,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怕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你,来一顿叫天天不应的敲打,怕自己即使鼻青脸肿,浑身散架,也舍不得离开你……”

“登徒子,讨厌,”欧阳欣脸颊绯红,努着嘴道,“你走吧!永远别回来!”

看到孟冲颀长的身影,向远方行去,欧阳欣不觉泪下如雨,她对着远方大喊:

“登徒子,我等你!”

……

夏国国历520年,夏国皇帝游幸原丞相故里——南湖,2000生民伏道请命,皇帝下诏以乱国罪论处,坑杀300,余者下狱。

三日后,民间暴动。皇帝仓皇回京,途中遭遇刺客,驾崩。据说,刺客拈花摘叶皆可伤人,皇帝死时,眉心插一竹叶,上书二子——“欧阳”。

镇国大将军孟天策,率部平叛四方,挽狂澜于既倒。“天策军”各部将领,只知镇国大将军孟天策,不知朝廷今夕何夕。各地割据势力,在“天策军”的横扫下,渐渐土崩瓦解。

夏国国历523年,镇国大将军辞世,死后葬于“幽乐谷”。同年,少将军孟冲,礼受八方朝拜,登临至尊之位。改国号为“雨”。

雨国国历元年,新皇立后。

皇后,复姓欧阳,曾一度幽居“幽乐谷”。据说,皇家仪仗入谷之日,百鸟朝凤,泉水叮咚。

“欧阳皇后,还记得朕曾经的誓言吗?”

“哪一个?”

“娶你啊,唉,怎奈只实现了一半……”

“一半?”

“对啊,娶你的一半实现了,可打赢你的一半,却——”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春宵苦短,要不咱换个方式试试?”

“登徒子!”

同年,大赦天下,新皇亲自督建的功臣阁完工。册封的第一位功臣,功勋册上,只有新皇手书的四个大字——“有庆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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