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去双眼,抛出宫外。”
殿前,王上双手交叠背于身后,看也不看就淡漠地匆匆下旨。
他很生气,可以说是愤怒到了极致。
锈红色的宫墙外迎来了开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空气被润湿,湿漉漉的,带些微寒。
车轱辘不停地转啊转,沉甸甸地碾过细碎的泥。
乱葬岗四周缭绕着一丝氤氲,令人看不真切,倒有几分瘆人。
近年来,宫里处死的太监宫女都被丢在这里,任由野兽叼食,拖着残缺的身子去阴间报道。
这里第一次,有了生人的气息。
是个男子,双眼被蒙上了白色的布条,然而现在布条已然被染成了红色,散发着血液的腥臭。约摸着还没有死罢,胸口有节奏地起伏着。
“靖姑娘,这个人还活着!”
小枝胆大但心却是极细的。
阿靖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小枝,你回府上带几个仆人来,再吩咐府里的丫头理出一间客房,烧好热水。”
“可靖姑娘你一个人能行吗?万一那些歹人再折返回来……”
阿靖眼睛一瞪,只定定地看着小枝。
小枝呶呶嘴,快步消失于乱葬岗。靖姑娘的话,还从没人忤逆过,她小枝可不想做这第一人。
白布一揭开,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白布下血肉模糊。极其残忍的是,这样的剜法,他再也没有复明的可能。
男子醒来之时,已是五日后。
男子目不能视,直直地从床上翻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
阿靖推门而入,地上的男子双目依旧缠着白色的布条,不见的是红得妖艳的血。
“你是谁!我在哪儿!你既剜去我双眼又为何将我留下!”
阿靖微微发愣。
“公子请先冷静,这里是万府。小女子阿靖,五日前在乱葬岗见公子还余有一丝气息便自作主张将公子带回府上医治,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男子整张脸僵住,不再说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浑浊的眼泪从白布中浸出来,刺得眼睛生疼。
“我叫燕臻。”
日子闲云流水般飞逝,关于燕臻,阿靖什么都没问,当然也不便问。
一日,小枝整理燕臻房间的时候,发现一叠宣纸,全被涂花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他想画些什么。
阿靖见过那些宣纸,比起他所想表达的东西,更像是宣泄。最后一张宣纸上,画了一个女人,寥寥几笔,勾勒出女人单薄的身形,工笔可见一斑。
不出一个时辰,燕臻找来了。
“阿靖姑娘可知道房里的宣纸去了哪里?在下眼盲,几番寻找皆无所获,便想着可能是姑娘府上的丫头收了去,如若姑娘略知一二,还望姑娘告知。”
“公子不必客气,宣纸确实是被丫头收去了,我见那些宣纸可能对公子有所意义便留了下来。公子请稍后,阿靖去去就来。”
厚厚的一叠宣纸,不多不少,压在阿靖心上却不由得多了几分分量。
“能否劳烦阿靖姑娘帮我寻出此中画有一人像的一张?”
阿靖挑出那张女人的画像,递到燕臻手上。燕臻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爱抚着,生怕抚皱了一角。
“恕阿靖冒昧,这女子可是……”
“这画想必姑娘先前已经看过,我便不做隐瞒。我本是宫里的画师,专为入宫前的秀女画像。”
他并没有回答阿靖的问题,阿靖也不再问。
在府上待的时日也久了,燕臻也大好,是时候离开了。
“燕臻谢过阿靖姑娘的救命之恩,燕臻没齿难忘。他日阿靖姑娘若有所求,燕臻必会回应。”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公子不必记挂。公子若是实在放心不下,阿靖这里倒真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阿靖姑娘请讲。”
“万家经营着叶城最大的绣坊,近来想弄些新布匹的花样,想请公子代笔。公子在宫中画过如此多的画像,想必一定见过无数的绣样,纵然公子如今目不能视,但这作画的手法想必是早已刻在脑子里的,所以这对公子来说并非难事。”
阿靖流利地说完,仿佛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留下他的说辞。
“阿靖姑娘抬举了,阿靖姑娘不仅救燕臻性命还供给美差,燕臻世上已无亲信,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阿靖默默地红了眼眶。
绣坊的新绣样一出,就引得坊间纷纷抢购,万家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好,阿靖稳稳地坐实了这大当家的位置。
初春一过,叶城的桃花就迫不及待地争奇斗艳了,一簇一簇地簇拥着,像害羞的小姑娘,粉扑扑的,装点着这繁华的城池。
燕臻坐在院子的石椅上,用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满树的桃花。
原来,这世间美景早已与他无关。
眉若远山,面容若削,唯独这眼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解羌,宫里的桃花是不是也开了?”
阿靖站在不远处,也看一看那桃花,或许思量着绣坊的生意,或许思量着那个燕臻口中的解羌。
三年前,相传出京城十里外有位画技极巧的画师,可绘天地之物,画工极美。王上广召天下英才,画师应召入宫,为秀女作画。
同是桃花泛滥的季节,画师在宫里结识了一位姑娘,言谈甚欢。
世间情爱难以预料,画师同那姑娘一起坠入爱河,私定终身,却不曾想,姑娘是那当今王上的皇妹。姑娘被囚禁宫中,王上私下派人剜去画师双眼,抛于荒郊。
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燕臻平日里就待在门市的屏风后面作画,偶尔绘些花鸟赠予前来买布的人。
这些,不过是凭心意罢了。
燕臻作画,阿靖研磨,多少人都觉得他俩是多么地登对。
如同面具戴久了便摘不下来,这话听得多了就连自己也当了真。
这女人,都像一坛酒,不似当初那一坛酒烈,待辣过喉再为它付出烧灼的代价,如今这酒清冽,入喉不刺不痛。
一年后的某个寒冬,城里有人愿以高价买燕臻一幅画。
那天落了雪,整个江面都封冻起来,寒气生生地侵入骨子里,如同无数的虫子撕咬着血肉,做再多也不过是隔靴止痒。
那人到门市的时候天刚亮,算是第一位客人。
抖落一地的白雪,呵气成霜的冰冷似乎让人说出来的话都听不太清楚。
“阿臻。”
燕臻握笔的手一瞬间僵住了,笔杆飞快地从手里滑出去,没有片刻迟疑。
大概或许是错觉。
来人寥寥几句,燕臻迟迟没有动笔。
“先生是觉不妥?”
“没有,只是姑娘的声音……像极了一位故人。”
“那便劳烦先生了,等过些日子我再来取,先生不必操之过急。”
那人走后,只觉得手里的银子滚烫,烫得燕臻拿都拿不住。
桌案前,笔墨纸砚摆得规规整整。燕臻一笔一划细细地画着那个人的样子,就算过去百年千年,风霜打磨,雨雪蚕食,也不会忘记分毫。
“解羌。”
一个人,钓尽这寒江之雪。
那个人的要求是,求一副人像。
然而燕臻很明白,是她,是她来求的画。
不出小半月,城里传出消息,泰安公主解羌将远嫁遥远的北方,某个部落,某个可汗。
而此时的燕臻正买了大婚之日的红烛往回赶。
一路上人山人海,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泰安公主的模样,一时间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解羌撩开布帷,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着。
终于,她看到了他,一身青衣,手里抱着大堆的红烛,两目空空。
解羌坐在大红的花轿上,像他手里那些红烛那样红的花轿,随送亲的车队一路北上。
燕臻艰难地爬上城楼,站在城楼上望啊望,望到眼睛干涩,泪眼朦胧,纵然他什么都望不见。
燕臻手里还握着大把大把的红烛,想起了从前,可还未等他用红烛将解羌照亮,她就已先行一步,奔去背道而驰的北方,他所到不了的北方。
捱过了风霜雨雪,雷电交加,却怎样也捱不过这区区一道城墙的隔绝。
那日,燕臻喝了很多酒,很多很多,醉得一塌糊涂。
睡得并不安稳,嘴里却没有念谁的名字。
阿靖替他掖好被子,关上门,抚着小腹柔声道:
孩子,你爹爹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