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我一直认为我的家庭就是一个笑话。从记事时开始,母亲与父亲几乎每天都会吵架,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摔东西,动扫把。从小我就知道父亲脾气不好,他喝醉酒总喜欢摔东西,喜欢动手打人。酒醒了又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原谅。有一回,他动手的时候,玻璃茶几被打碎了,一块玻璃飞了出来,正好扎在了旁边目瞪口呆的我的额头上,血流如注,一会儿就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忘记了哭,只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暖流,想着“完了,我要死了,脑浆流出来了。”母亲的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了我,也惊醒了醉酒的父亲,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额头上的疤至今还在,看着它好像重温过去的伤痕一样,我觉得很刺眼,恨不得用刀子刻上几刀,将它剜去。

母亲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生活的折磨,结束这段婚姻。我记得那晚母亲定定的眼神,她坐在床边,看着我,失魂落魄,好久好久才在我身边躺下。许多年后我回味过来,恍然明白许多,那晚母亲的挣扎以及我的命运的抉择。幸而,母亲没有将我放弃。

我应该感激我的母亲的,不是吗,是她将我带离了那个伤痕累累的家,又重新给了我一个家。然而,在那个时候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种声音,类似瞧不起。

  在我父母离婚半年后的某天,母亲带回来一个男人,一张大黑脸,满脸胡茬子,个人中等,看上去忠厚老实,不,看上去像个黑社会老大。我冷冷地看着他,气氛一度很尴尬,黑脸朝我笑着,干笑:“靖宇,喜欢吃鱼圆子吗,叔叔给你做鱼圆子。”我瞅着那副讨好的样子,不作声。母亲挂上围裙,过来拍我:“叫人。”顺势还拧了我一把,我很吃痛,又很倔。我知道一个男人进入离异女人家意味着什么,母亲那副极力讨好的样子让我很不屑,我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过了没多久,我跟着我的母亲走进了黑脸的家。黑脸的家里还有一个约摸比我大一岁的男孩,五官很精致,只是那黑黑的皮肤,一看就是黑脸亲生的。他朝我眨眨眼睛,似乎是在打招呼,那时候的我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恶意,对此我嗤之以鼻。

第一次说话是在吃草莓的时候。我很喜欢吃草莓,黑脸出差回来,不知是为了讨好我还是顺手,带回来又红又大的草莓,那时候家境也不咋地,母亲只打着零工,还没发现她在经商方面惊人的才能,黑脸却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薪水优渥,只是要经常出差,母亲毫不介意,黑脸不在的时候对赵顾仁比对我好一百倍。“草莓真好吃,靖宇,给你”他递过来一个草莓,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却在演绎“知道是你爸爸买的,烦人。”我不情不愿地拖拉着,母亲在旁边干咳了一下,似乎在警告我,我很恼火,吸哒着我的夹脚拖鞋,葛优瘫似的窝在沙发里,赌着气。

  男孩很会照顾人,人如其名,赵顾仁-------“照顾人”。在他妈离世他爸未娶的日子里,他是一个人自己过自己的。许是他爸看他黑瘦黑瘦,许是他爸自己耐不住寂寞,终于娶了妻。母亲在她们面前很是温婉,贤妻良母。“装孙子”我时常这样讥讽她,因而也少不了一顿胖打。我有时觉得母亲是不是因着看惯了我的男生扮相,合着真把我当男的养了。

生活就像一场闹剧,我有一个好酒摔东西的父亲,还有一个臭脾气,说话刻薄的母亲,没错,她就是那么一个人,两面三刀。脾气又臭又硬,以前不掩饰,自从离婚后,不知怎么转了性,单单只在我面前依然如此,表里如一。我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我剃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男式的衬衫,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一样活着,打架,捣乱,怼天怼地。                   

                            2

赵顾仁自理能力一流,学习成绩一流,我闯祸水平一流,学习成绩末流,我们上同一所学校,学校里经常流传着我俩的事迹。他是又得什么什么奖了,我是又打架了,惹哭老师了,我天生会闯祸,但是我不做坏事。比如鸡鸣狗盗之类,我是不屑干的,其实是没胆子干。有天学校办公室的捐款用的储蓄罐丢了,哪个兔崽子拿了钱不说,把那长得像猪的兔子储蓄罐给砸了。学校里谣言四起,最后也不知怎么地,谣言就到了我身上。我心里那个气呀,我好歹行得正做得直,从不偷鸡摸狗的,竟然冤枉我。班主任王老师是个老头,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一副老学究的样子。

“靖宇啊,前天中午大家都午睡,听说你出去了。”

我一听顿时明白了,储蓄罐可不是那时间丢得么,立马炸了“尼玛……”

牛脾气上来有点不管不顾,“我没有做过。”

老学究明显还想说服我主动承认错误,我真想哭,动手打老师那是不敢的,我只想离开,老学究后面的话都没听进去。

镇上学校离黑脸家有点路,路途中间有一片坟地,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当时回家的路上就拐进了这块坟地,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徘徊来徘徊去。也不知道哪个多事的人,看到了我报告了老师。

王老师带着教导主任就过来了:“靖宇,你快出来。”老学究和主任站在老远地地方,朝我招手。我就瞅着他们,也不答应,也不上前。王老师和教导主任干着急,眼看着人越来越多,又不好现在过来拖我,其实估摸着王老师和教导主任怕鬼,因为至始至终,他们都没干进坟地。这时候,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黑黢黢,他走上前,拉着我准备走,许是之前他很是照顾我,许是在他面前犯浑有些尴尬,我有点讪讪。

“跟我回家,靖宇。”

“不行,他们冤枉我,我…..”

说来惭愧,吹嘘着自己男儿一样的存在的时候,我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被人家正儿八经的冤枉的时候,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会儿,我憋红了脸蛋,眼看着人越来越多,不好收场了。我正在考虑是硬着脖子呢还是鸣金收兵的时候,场外闲言闲语灌入了我的耳朵。“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跑到坟地里来。”

“听说,他偷了学校捐给贫困孩子的钱。”

“没想到,还是个偷儿,看他瘦瘦小小的样子也不像啊。”

“这孩子中邪了吧,听说这坟地邪门地很,经常闹鬼。

“是的,昨天晚上,还有人看到鬼火呢。”

我看着那些七大姑八大婆的八卦脸,心里一阵厌恶。然后,我感到拉着我的那只手更紧了,赵顾仁很正义凛然,那坟地的阴气跟他的正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主任,王老师,沈靖宇没有偷过东西,昨天中午她跟着我在书店里。”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竟然扯谎,还这么一本正经。

在我们学校,学习好的人是有特权的,比如说中午可以自由安排,比如说可以在上自习课的时候去泡图书馆。赵顾仁明显也享有这种特权,而我也很想有啊,明面上没有,暗地里溜溜的事情还是可以做做的。虽然昨天我是在书店跟他打了个照面,但是我们还是由本质区别的,他是去买学习用书,我呢,去买我的《武侠》。但仅仅是一个照面而已,证明不了什么,赵顾仁的底气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么相信我。

老学究推了推眼镜,他的脸上满满地都是窘迫:“呵呵,老师会调查清楚的,绝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你们要相信老师。”

“王老师说得对,事情还在调查,顾仁,你快把靖宇带回去,我们回去说。”主任明显想快点从这情况中抽离出去,毕竟事情闹大了,学校的颜面何存。

“大家都散了吧,没事没事。”主任开始赶人,一边给找赵顾仁使眼色。

我大概也有点心虚,在这坟地里待久了容易使人思考人生,于是我甩开赵顾仁的手,恨恨地走了。

                              3

从那以后,赵顾仁经常默默地 跟在我后面,走哪跟哪,我又有些冒火,刚刚建立起来对他的好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丫是觉得我会杀人放火呢,还是咋地,还以为他有多信任我呢,结果跟我亲爹似地看着我,我亲爹压根都不管我,我踢着脚边的石块。赵顾仁长得越来越像他爹了,黑黑的脸庞,高大的躯干,除了那五官应该像他死去的妈,比他爸精致了一些,但整体上看上去还是,嗯,像个黑社会的儿子,黑二代,不过站在我身后,却有安全感。我每次想到这个画面都觉得有些滑稽,一个衣着随意的假小子,后面跟着一个看起来正气凛然的黑小子,总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偷钱事件很快就查清了,自然不是我,是谁我也是不清楚的,因为学校本着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没有公开。然而查清楚了就证明我是无辜的了,于是我又去了一趟老学究的办公室。

当时,他正埋头在成堆的作业中,抬头看到我,眼光中有一丝的过意不去,好像很尴尬,又好像有些畏惧。事实上,一切都是我想多了。老学究的第一句话是“你的语文作业是不是又没教?”他好像记性不太好,明明前几天还冤我是个偷儿呢。“王老师,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说点什么?”老学究奇怪地看了我一样,“赶紧把作业给我交上来。”我感到很沮丧,感觉我的自尊受到了践踏:“老师,事实证明储蓄罐不是我偷的,你是不是应该跟我道歉?”

老学究更讶异了,他的双层下巴随着他的头的摆动鼓囊囊的,他推了推眼镜:“靖宇啊,我没冤枉过你啊,我从没说过是你偷的。”“你明着没说,你暗里就是这么个意思。”老学究明显不想跟我过度纠缠,他说“也不看看自己平时的行为,我怎么不说别人,就说你呢。好了,我要去上课了。”他整理了一下笔记本,抬脚除出了门,也没看我是何表情,我僵在原地,自尊心落了一地,捡不起来了。

晚上的时候,我回家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一个怪模怪样的我,松垮的运动裤,配着灰灰的格子衬衫,顶着一个板刷头,右边耳朵戴着两个耳环,一看就不是个好学生。难怪老学究会这么说我,我有些自暴自弃,低头玩弄着夹脚拖鞋。随着母亲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对我来说很残酷,我必须适应父亲不再是我的父亲,母亲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母亲。我要学着保护自己,在自己的身边造一个坚硬的外壳,这样才不会造成更深的伤疤。我抬眼看了一下镜子里眉眼边的伤疤,那么丑陋,像一只百足虫似的卧在那里。夜里我经常失眠,睡不着了就穿着睡衣,趿拉着我的夹脚拖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如同鬼魅一般。

                          4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赵顾仁高中毕业了,尽管因为经常跟在我身后的原因他的学习成绩下滑了,但是尖子生永远是尖子生,就像有些人你看他白天总是在嬉戏打闹,成绩依然比那些埋头学习的人要好,人比人气死人。赵顾仁不怎么喜欢打闹,他喜欢跟踪别人,特别喜欢跟踪我。我老觉得视线范围内总有他的影子。赵顾仁毕业的时候我很高兴,这么多年,终于没有他的阴影了——哥哥妹妹之类的,成绩一向让人拿来比来比去。然而,我的欢乐时光并没有多长,高二暑假一到,我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正沉迷于我的小说当中,母亲一如既往没礼貌地推开我的房门宣布:“从今天开始,你的小说我都收起来了,一年后等你考上大学再解禁。”我从床上腾起,赶紧查看我的装满小说的百宝箱,没了,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赵顾仁那一整箱笔记本和做过的练习册、试卷。“妈——”我一声惨叫。“别嚎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该你回报我了,不考上大学我的成本都收不回来。”“您还缺钱么,您——”

是的,她已经不缺钱了,这个神奇的女人,在黑面的引导下,支持下,鼓励下,不知怎地就挖掘出了自己的经商才能,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委曲求全的妇人了。奇怪的是,在黑面和顾仁的面前,她还是那个温良贤淑的女人,腰板硬了竟然没有变脸,我很讶异。看她那春风满面的样子,回首幼年的经历,我对黑面肃然起敬。只是对我,她还是那副样子,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她老人家看到我就想到过去的岁月,就会忍不住地歇斯底里。“我已经跟顾仁商量好了,这个暑假就由他给你补习功课。”顾仁适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妈,你不懂,我基础太差,补了也没用。”顾仁的脸上有种狡黠的笑意:“知道自己水平差,说明还有救。”我翻了个大白眼,看着他俩那副坚定的表情,我觉得我插科打诨是混不过去了,但又觉得有人这样关心自己倒是很是受用。

赵顾仁认真地帮我补习,尽管我这个学生的水平实在是差劲,他也不急,也不恼。倒是我不会做了,就急眼,有时候狂怼他:“你又不是我亲哥,管我这么多,当我不知道你偷偷跟着我,现在憋不住了,考上个大学得瑟的。”我知道这很伤感情,说出去又收不回来,赵顾仁的脸色有些差:“我跟着你是因为不想你出事,我们是一家人。”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一家人”的字眼,自从我跟着母亲进入这个家庭后,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和平而安详,除了我这个从另外一个世界带来的干扰元素。没有我,母亲或许会活得比现在更好吧。

                                5

赵顾仁开学了,我的世界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然而并没有,我那一向以事业为重的母亲突然关心起我来了。某一天,我早上起床会发现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白粥与馒头;另一天走进房间发现自己的床上放着几套新的女孩衣服,终于有一天,我看见黑面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看我走进学校。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很容易愤怒,“以前是顾仁,现在是你,你们在做什么?”

黑面对于我的发现有些窘迫,“你妈说一个女孩子上学不安全,让我送送,送送——,你放心,我不打扰你,我就在目送一下。”

“我妈真是够了,我这么大了,有必要吗,以前她怎么不来关心我,这会虚情假意什么。”“小宇,叔叔以前长期在外面上班,对你的事儿也不太了解,后来不出差和你妈一起做生意,也没怎么多管你,你受委屈了。但是你妈真的很爱你,当年我们家境况并不是很好,我供职的公司效益不好,薪水发不出来,本来打算让你和顾仁推迟一年上学的,但你妈咬牙坚持了,她打好几份零工,后来我出来做生意,你妈也帮着做,我们想着有了钱你们俩就不用为生计奔波,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有些错愕,小时候母亲总把顾仁穿过的小了的衣服留着给我穿,我不喜欢别人的衣服,何况是男孩子的衣服,每次穿别人的衣服我总会打呕心,但是我没有办法,对此我深深怨念。一气之下,我把那把乌黑的长头发给剃了,顶着个板刷头,索性当起了假小子。母亲看到我的时候目瞪口呆,我深以为得意,仿佛解了心头之恨。

“你妈妈最近老做梦,说是梦到你在黑暗里一个人走着。”黑面说话的时候很谨慎,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反应,“说到底,你和你的母亲都是受伤害的人,我希望你能放下,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

我不想表露出我的任何情绪,“你回去吧,我没事。”尽管我的心海翻涌,我都能感到血腥味。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学校道路的两旁栽满了银杏树,秋风起的时候银杏叶飘落一地,像一只只飞舞的蝴蝶,这时节,枝丫又冒出来新绿,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惊喜。老学究又在课堂上表扬我,说我写的文章有理有据,入木三分。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春阳暖暖,万物生长,“放过自己吧”有个声音对我说。

回到家,母亲给我开的门,“回来了?”

“嗯。”

我走进客厅,拿起胡乱丢在沙发上的女装盒子。房间的镜子里印出我的样子,疤依然在那里,只不过经年累月,它越来越不清晰,这一次,我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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