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我在北京,和我爸隔了八百多公里的距离。我在我曾经最想抵达的城市的盛夏里,举着太阳伞躲避着白日里炽烈而来势汹汹的阳光,抹掉额头边的汗珠在图书馆,教学楼,宿舍和食堂中间穿梭,北京在比我的家乡更北的地方,却有着比那儿更灼人的温度,或许是这个城市因为充满着更多的欢笑和悲伤,梦想和放逐,一步登天和身败名裂,功成名就和一无所有,背负了更多滚烫的目光,所以它的炎热才如此大张旗鼓理直气壮。
我像许久没有见过水的旅人,逃也似的挤进澡堂,温热的水从头顶浇下来,浑身的暑热也终于降下几分,我洗澡喜欢用香皂,柠檬味,每当舒肤佳特有的柠檬香气在我身边弥漫开来的时候,整个夏天倏忽就变得喷香而清爽。其实人有的时候对味道的敏感是超过自己想象的,比如此刻的柠檬香气就让我想起暑假傍晚洗完澡在家里的木地板上踩出一大串湿漉漉的脚印,边擦头发边咬一大口我妈正在吃的西瓜,想起睡觉前穿着染了香皂味道的睡裙坐在窗边看一本翻了无数次依然喜欢得不得了的小说,想起从我房间看出去的星光,想起我爸的毛巾。这才反应过来,我那么执着地喜欢用柠檬味的舒肤佳香皂,完全是受了我爸的影响,他厚实的大毛巾上浓郁的柠檬香气总是轻易地俘获我的鼻腔,让我总是忍不住偷偷用他的毛巾抹去吃完水果后满手甜甜的汁水,洗过脸后满脸明晃晃的水珠,我爸拿我没办法,总嫌我弄脏他的毛巾可还是会好脾气地在我放学回家后用打湿的毛巾抹去我脖子后面的汗水。有人说想念会让人变得啰嗦而不知所云,就好比我现在,好像要在最平常不过的香皂气息里完成一个鸿篇巨著一样,其实这么多啰嗦的文字总结起来也无非就是,我很想我爸,在北京闷热的傍晚。这种闷热似乎是北京特有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和我二年级暑假的北京一模一样,这闷热即便在午夜也无法变得清冽和干爽,它与汗水和喘息胶着在一起,粘稠而混沌。
那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爸爸出来旅行。也是我二十年的成长里,唯一的一次。
其实我一直不大理解,别的大人出来开会只图一身轻松,自己吃好玩好便可。唯独我爸,一定要带上八岁的我这个小拖油瓶。一路上不光要照顾饮食起居,还要兼顾我任性的小脾气和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要为臭美的我挑选合适的小裙子,在迷迷糊糊的清晨帮我扣上小皮鞋的绑带,要在每个景点为我拍出像小公主一样的照片,要把好奇的我举过头顶让我看到更远处的风景,要在开会的会场不断留意我这个小尾巴,生怕我被陌生的怪叔叔骗走,还要适时地夸我可爱懂事以保持我的好心情。这些琐事让他的旅行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甚至比在家还要忙碌,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和厌倦,他拉着我的手,满脸宠溺,走过西单,走过王府井,走过天安门,走过故宫,走过2004年的北京平凡的街头,像一个忠诚的骑士,用尽所有守护着他心爱的公主,他带我穿过我在小城市所不曾见过的汹涌人潮,带我在地铁和公交上来回辗转,我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陌生的北京,他带着满足的笑拍拍我毛茸茸的头顶。
他带我去看升旗,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看到凌晨四点的北京。我爸拎着大包小包带我穿过晨雾里朦胧的天安门广场,我捏着广场边买来的小红旗,发现凌晨的北京竟然可以这么美,一点点淡淡的早霞温柔又妩媚,美丽地大张旗鼓,每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他们沉默着,这样的沉默让他们显得肃穆而庄重,那时的天空还没有雾霾,变换着颜色,预示着一个新的清晨的开始。我坐在我爸的肩膀上,目光穿越过前面一重一重的人墙,我看到笔直的身影像刀锋一样划开还带着些许睡衣的空气,我看到红旗被扬得那么妖娆,像一团跳舞的火,我搂着爸爸的脖子屏住了呼吸,在心里暗暗地而又满足地想,北京真好啊。
我们在人民大会堂旁边的小巷子里吃早餐,萝卜丝微微的辣配着煎饼和鸡蛋竟然吃出了家的味道,老板娘利落地穿梭,我爸连哄带骗让我吃下我讨厌的蛋白。我们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馆子里吃川菜,香菇油菜麻婆豆腐青椒肉丝,我吃得呲牙咧嘴狼吞虎咽,我爸坐在我对面得意地夸自己会点菜。我们在拥挤的王府井吃肯德基,那个时候肯德基是只有考到好成绩才可以得到的奖赏,我记得那次期末考试一塌糊涂,吃的时候一直觉得受宠若惊还有点羞愧和自惭。我们在自动贩卖机上买昂贵的饮料,只因为我想试一试小城市没有的机器是如何神奇地吞进钞票吐出冰凉的易拉罐。我们在酒店附近的大排档吃麻辣烫,北京的麻辣烫加了芝麻酱,是我不熟悉的味道,但并不妨碍它的好吃。没了我妈的唠叨和监管,我们像两个翘课的小孩,大快朵颐的同时会心地相视而笑。那时候爸爸不是严肃的爸爸,我们默契地达成了同盟。我们是两个疲惫却又满心欢喜的旅人,路过北京街头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路过一个个陌生的十字路口,我们奔波在千千万万形色匆匆的行人里,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可我们那么快乐,就像拥有全世界。我们风尘仆仆,却满足而从容。
来北京两年,跟不同的人去故宫,前前后后去了好多次,但还是喜欢。喜欢老瓷砖,喜欢阳光打在千年的屋檐上,投下一片沉默着的阴影,喜欢听双手抚摸过退了色的窗棂时发出的细腻的沙沙声,仿佛是一声短促的叹息。我给同行的人讲着中轴线,讲着皇亲国戚,讲着那块被冰运送过来的长长的花纹繁复的石头,讲着公石狮和母石狮细微而有趣的差异,他们夸我熟知故宫的诸多细节,却不知道,那些小故事都是我在二年级的暑假记住的。我们没有报团,跟在一个旅行社旁边听着导游洪亮的讲解,因而那些溜进耳朵的小故事都显得格外珍贵,听到好笑的地方我看着爸爸的眼睛狡黠地微笑,他低下头冲我眨眨眼睛。我们在故宫门口换上清朝的衣服拍艺术照,爸爸现在摄影师的背后冲我做鬼脸,烈日下他的眉眼笼罩在阴影里模模糊糊,我穿着厚厚的格格装汗流浃背,可照片里的我笑的还是那么没,像一个集万千宠爱的格格。
那次旅行我们在火车上遇到了传媒大学的哥哥姐姐,他们谈吐自如,像我们介绍了北京好玩的去处,我看着从容不迫的他们满眼羡慕。那时他们笑着打趣我,才二年级呀,好小哦。我不服气,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孩子,可以走出家门来到这么远的城市,可以在爸爸没睡醒的清晨自己拉上连衣裙的拉链,可以对着镜头摆出漂亮的动作。而直到现在,在我已经像当年的他们一样大的现在,我才知道,这中间的十几年,有多少笑和泪的沉淀,被多少爱装满。二十岁了,我已在远方。我在热浪逼人的北京夜晚,怀念着那个属于我和爸爸的北京。
我也想无所不能有坚硬的肩膀,不让他担心我会受伤。我也想用自己的努力让他知道如今我可以独自生活在遥远的异乡。可我也想依偎在他身边做他永远的小棉袄,照顾他就像他曾经照顾我那样。我也希望时间可以慢点走,让我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去更多的地方。就像那一年,我们一起去北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