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搬家,无论提前有多久心理准备,到最后也还总觉得措手不及。尤其对我来说,忙乱之中又要抚平心中万里波澜,确非易事。
从北京到首尔,从美国到新加坡。我任由自己的喜好到处乱窜。小时候看《东京爱情故事》,最为莉香的一句话打动:"从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到莎扬那拉'-短到只有一个星期"。剧中的莉香羡慕永尾有长久的朋友,年少时的我却羡慕莉香那么变化莫测的生活。
如今我已年过而立,确实在身体力行年少时的梦想,却也不得不承认,十年了,身上的担子已非轻若往昔。
曾经无比确认自己是会百分之百笑着挥别新加坡,事到临头,才发现四年了,很多情愫无法一笑而过。
四年前,我和柯某大概是史上最单纯的expat,打包了四个行李,三个人傻乎乎地跨过了太平洋。四年中很多事情考验了我们,打击了我们,也感动了我们。
我们在这个小红点发展壮大,从三口之家变成五人行的大家族。我们从不懂到熟悉,这里总有美好的事,美好的事。
对我来说,这里确实有一群再难得的小伙伴。在此之前经历的各地中心总在学校,在新加坡开始了家庭为主的社交。这是个新经历,如果没有当妈,如果不是有娃,我大概不会认识这些有趣的人,不会有这样温暖的友情。
最近忙着在最后道别,总是在随便聊天中突然就红了眼眶。这些可爱的人,你们是我在新加坡最大的一笔收获。
然而很遗憾,四年来我没能爱上新加坡。
也许因为新加坡不是我在海外生活的第一站。很多国人认为新加坡更多文明,更多亲切热情,我却想念北京胡同大爷大妈的碎嘴,美国村庄陌生人离八丈远投来的微笑,韩国年轻人路边载我的一程又一程。
也许我在心里还是有抵触的,因此自认为语言天赋不错,却至今不会讲一句 Singlish,中文永远也不是华语,因此在大庭广众甩着北京话跟孩子们对话,总还是会有人侧目。我从来没看过新加坡本地的报纸和电视,唯一一部电视剧还是HBO拍的。至今家里仍然看美国电视台和听欧美流行的播客。其实很多外派过得都是如此,在客居国家里过自己原来的日子。但是于我,没能融入还不如离开。
也许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混沌的天气。我说服自己说这里不需要冬衣,对孩子来说少了好多麻烦。但是每天把空调调到很低,让孩子们穿上长衣裤盖上被子,不顾室外永远的三十多度时,我在内心是想念春暖和秋凉,那些可以蜷缩着身子感受一下鼻尖微红的日子。
也许我疑惑种族和谐。世界各处都有土著和移民的冲突,一些新加坡人大叫的"China Man"实在让我连嗤之以鼻都觉得多余。大概再没有哪个地方的人把种族"偏好"如此明朗地表达出来,譬如租房时房东明确表示"不租印度人"或者"不租中国人"。譬如客工和女佣是一组人口庞大但完全失语的边缘群体。
在新加坡,很遗憾,很遗憾。
昨天,我去做了一件在新加坡最后想做的事情。我坐在对着街口的一张老桌子上,一点点一珠珠地绣一幅娘惹珠绣的鞋面。师父在旁边手把手教这门将死的艺术,街门外,南洋的阵雨敲打着屋檐。
我在日光匆匆中突然一停,有种想长叹一声的冲动。
新加坡是快的,我们没有时间停步。
匆匆,太匆匆。
也许再过几年,我也将在这晨光中钝化,做一个kiasu的妈。但是在这还有点儿蠢蠢欲动的年纪,我们再次选择离开,希望下一站永远是更好的。
五岁的老大,从出生没多久就开始经历别离。他是个敏感的孩子,但又出人意料地有着顽强的适应力。比我强很多,不得不说。和他心爱的小伙伴分别时,小伙伴哭了,他却还能是笑嘻嘻地再见,回来他问我,"XX为什么哭呀?"我说,他想继续跟你玩儿呀。他说,其实我知道,我也是。
这次跟他幼儿园的小朋友告别,和他跆拳道的老师们告别。他还是笑嘻嘻的。也许人生自古伤离别,好在新加坡,没有清秋节。
然而也总还是有人情。
三个孩子的医生和我的医生知道我们要离开,护士们也纷纷走出来抱他们。很多护士四年看着我怀孕又怀孕,看着老大从会走到这么大。
很久前有一次妈妈和老大被雨堵住,店铺的老板借来一柄大伞。
老三哭了,超市前面排队的阿姨纷纷叫我先去结账。
刚一进家门口的食阁,桌前喝啤酒的大叔马上站起来,他知道我要点不加辣的虾面,然后永远不会收我的两毛钱打包费。
楼下榴莲小哥看到柯某过去,就知道给他包两包猫山王,因为我喜欢小核偏甜的。
麦当劳的在堂经理永远对在店里吃外卖的哥哥网开一面,因为她知道一定又是妹妹要来吃冰淇淋而哥哥还没吃完饭。
很多人终究虽然只是过客,却也是温暖的过客。
每次离别,除了让我从无数尘埃中翻出值得一愣的纪念品,便是体会到日常碌碌中无法触动的初心。那些每天的平常,其实都有闪闪发光的一面。
又要在路上。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拥抱别离,因为相信前方总会有未知的惊喜和有趣的生活。
再见了新加坡,人生若如初见,我们也许会在南洋温润的空气中再度归来,妹妹和弟弟会重来感受这个他们出生的陌生过度,哥哥也许会记得点滴片段,留下我,那些年,那些往事,那些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