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肥虾
起身的一刹那,我想起《面包会有的》里的杨大卫,不免也有一些罪恶感。
苗炜的小说《面包会有的》,讲了一个关于美食的故事。作为酒商的主人公杨大卫乐于在世界各地寻觅美食,不料因为吃了蒸螃蟹,肚子急剧疼痛,整个腹部都抽搐着。他想象自己的肚子里正有一个肿瘤在迅猛地生长,压迫血管,挤压空间,杀死成千上万的细胞。在他的肚子里,仿佛有一只螃蟹在横行。做了几项化验之后,杨大卫直接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诊断结果是胰腺炎,肌苷指数异常,肾功能出现问题,肺部感染。医生叮嘱杨大卫,你这辈子都别再想着吃肉了,也别想吃油了,只能吃各种水煮的蔬菜和水果,就连鸡蛋也不能炒着吃。
这个宣判让杨大卫异常沮丧,在前半生的辛苦努力之后,他爬上食物链的顶端,一场大病之后,他变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每天与米汤和煮蔬菜相伴。他本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少年,依靠从美国进口鸡肉和火鸡肉,从乌拉圭、阿根廷进口牛肉,从新西兰进口羔羊肉,从法国、西班牙进口葡萄酒发迹,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寻访美食美酒,谁料因为一次食物中毒,彻底与美食美酒告别。
苗师傅给这位主人公起的名字颇有趣味,杨大卫,谐音“杨大胃”,胃大,能吃,胃口好,而且遍尝世界各地的美食。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隐喻,胃口好的老饕杨大卫,因为食物,伤了自己的胃。
据说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于苗炜的一次西班牙酒肉穿行。因为工作原因,苗师傅去西班牙采访大厨阿德里亚诺,在采访结束之后,他们需要换上正装去赴宴。面对一桌子丰盛可口的佳肴和具有仪式感的筵席,苗师傅心头突然升出一种罪恶感,它隐匿在人类旺盛食欲的深处。
在天主教教义中,有七种罪过,其中之一就是暴食。暴食的表现是浪费食物,过度放纵食欲、酗酒或囤积过量的食物。中国有「饕餮」一词,据说是一种贪残的怪物,它最大特点就是能吃。这种怪兽没有身体是因为他太能吃把自己的身体吃掉,只有一个大头和一个大嘴,十分贪吃,见到什么吃什么,由于吃的太多,最后被撑死。它是贪欲的象征,所以常用来形容贪食或贪婪的人。
现在人民生活水平普遍偏高,像我这种长在城里的孩子自然对饥饿毫无切身感觉,只有嘴馋的冲动。我至今犹记得,小学校门口骑着三轮车卖烧饼夹里脊的阿姨。烧饼是从别人家买的,装在塑料袋里,为了保温,用毛巾裹起来,放在篓子里,常常被热气捂得已经软了,只剩盐味和葱香。但我们对这食物百吃不厌,放学后炸一串里脊肉,老板还送一串小虾或者香干,夹两块烧饼,抹上辣椒粉拌成的辣椒酱,在回家的路上便匆匆解决。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小说《饥饿间奏曲》里描写饥饿:“我了解饥饿,我感受到了它。战争结束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跟其他一些孩子一起,奔跑在公路上,跟在美军卡车后面,我伸出双手,去抓美国兵扔到空中的口香糖、巧克力、面包。我这个孩子,我是那么渴望油腻,我会喝沙丁鱼罐头里的油,我津津有味地把舀鱼肝油的匙都舔得干干净净。”
梁实秋先生曾经写过一段北平的羊头肉:“我曾痴想北平羊头肉的风味,想了七八年。胜利还乡之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羊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唤入门洞,我坐在懒椅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撒上一层椒盐。我托着一盘羊头肉,重复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嘴里,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睡乡,十分满足地解了馋瘾。老实讲,滋味虽好,总不及在痴想时所想的香。”
有一个机缘,我和栖霞寺主持隆相大和尚一起吃饭。一桌子漂亮的菜,虽然是素食,却也令人垂涎。席间有一道菜,是粗粮小馒头夹小炒,碟子放在玻璃转盘的边缘,大家依次拿了一个小馒头,并夹了一些菜包起来吃。转了一圈之后,有人客气地给隆相法师又夹了一个小馒头,让他多吃一个。隆相法师客气地拒绝:“一个和尚一碗粥,不可贪食,桌子上这么多菜,每人吃一个足够。”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个时候,是吃河豚的季节。前阵子,我在一天里吃了两顿河豚,中午是秧草烧河豚,汁浓;晚上是清炖河豚,味鲜,两道菜做法不同,但是都把河豚肉质的鲜美体现出来了。因为中午吃得比较晚,到了晚上,不是很饿,硬撑着把清炖河豚连肉带汤吃了个精光。起身的一刹那,我想起《面包会有的》里的杨大卫,不免也有一些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