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站在剑门关关楼,回看来时踏过的鸟道,李白《蜀道难》中的险峻奇绝瞬间有了具象的模样。雨丝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细密如牛毛,恍惚间竟与诗中 “扪参历井仰胁息” 的苍茫感重叠。不远处的旅游标语格外醒目:“走过剑门关,从此人生无难关”。我忽然懂了,李白笔下的矛盾恰是人生的写照 —— 既有无可逾越的天险,亦有人力凿出的栈道;既有绝境中的恐惧,亦有对远方的向往。剑门关既是地理的屏障,也是心理的难关,而我,刚刚走过。
“剑门关早毁于战火了,真正的‘活化石’在金牛道上。” 下山时,一位挑山工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细问才知,距剑门关十公里的翠云廊,藏着比关楼更古老的故事,李白、陆游的足迹曾踏过那里的青石板,先秦的风云曾掠过那里的古柏。这倒让我生出了比登剑门关更迫切的期待,当即决定转道翠云廊。
出了景区南门,我向服务人员打听路线。对方说得详细:南门广场有出租车,车费 30 元;停车场西南角有班车,5 元一位,但得坐满才发车。我如今穷得就剩时间,自然选了班车。可等了 20 分钟,车上只有我和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我们俩轮番催问司机,得到的答复却是 “至少四人才能发车”。
“大哥,我从天水来的,你就叫我小张吧” 他主动搭话,语气里有些焦急。我礼貌的回了谢:“小张你好,去翠云廊也是游玩吧?”小张说:“大哥,我看一时半会儿等不来人了,咱俩每人出两份车费,让司机发车吧?”我说:“这个办法好”。司机倒是痛快,收了我们各 10 元,当即发动了车子。
车上闲聊得知,小张在成都上班,周末独自来剑阁 “刷景点”,翠云廊后还要转车到昭化古城,怕时间来不及,所以有些焦急。我们刚在游客中心买完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 “等一下”。回头一看,是位三十多岁的美女,爽朗地冲小张笑:“还记得我吗?剑门关帮我拍照的!” 原来她叫娟,新疆人,如今住在成都,也是专门为翠云廊而来。“看纪录片里的古柏参天蔽日,翠得像飘在天上的云,就非来不可。” 她揉着腿叹气,“刚爬完剑门关,累得要命,可这儿是此行的执念,忍痛也得来。”
“你走的鸟道还是猿猱道?” 我随口问,把 “猱” 读成了 “ruó”。娟立刻笑出声:“那叫猿猱(náo)道,我刚查的,可不是‘ruó’哦。” 我连忙道歉:“没提前查,凭直觉还是你的读音正确。”“我鸟道、猿猱道都没敢走,直接坐的缆车!” 她摆着手笑,“小张你呢?” 小张苦着脸揉腰:“走的鸟道,现在浑身酸痛。” 娟打趣道:“对啦,‘没人疼就来爬剑门关’,保证爬完哪儿都疼!” 三人大笑起来,陌生感瞬间消散。
刚踏入金牛道,嬉笑声便不自觉地轻了下来。一股古朴深邃的气息扑面而来:脚下的青石板被千年车马碾出深浅不一的辙印,缝隙里嵌着枯黄的柏叶;两旁的古柏像苍龙盘踞,几人合抱的树干上布满裂纹,粗糙的树皮摸上去却带着温润的质感;参天的枝叶交错成穹顶,如果有阳光的话,此时的地上一定是一片斑驳的光影。“这棵树有 700 年了!” 娟指着一棵古柏的标牌惊呼,伸手就要摸。我故意压低声音:“别碰,这树成精了!” 她吓得一蹦,随即笑骂:“吓死我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这里,700 年的算年轻人。” 说着便拉着小张:“张老弟,帮我跟这‘年轻树精’合个影!”我说:“孙悟空也才被压了 500 年!,700岁已经成祖宗了。” 顺着古道往里走,古柏愈发苍劲,空气里弥漫着柏木的清香。走到一株标有 “剑阁柏” 的古树前,我们都停住了脚 —— 标牌上 “树龄约 2000 年” 的字样,让周遭瞬间安静下来。虬结的枝干向天空伸展,像一双双托举着历史的手。我摸着树干上的纹路,仿佛能听见千年的故事在年轮里流转。
这棵古柏的年轮里,藏着的是跨越千年的 “守护接力”。先秦时,古蜀王为贪求 “屙金石牛”,命五丁力士开凿金牛道,却最终招致亡国,而翠云廊的第一株柏,或许就扎根于那时的驿道旁。秦始皇统一后,下令在驿道两侧遍植松柏,是为了让秦蜀往来更顺畅,让皇权威严透过绿荫蔓延;三国时,张飞任巴西郡太守,见士兵饱受日晒雨淋,便下令军民植柏护道,那些新苗曾为行军的队伍遮过风雨、引过方向;到了明代,剑州知州李碧不仅补植千株松柏,更立下 “官民相禁剪伐” 的规矩,第一次用制度为古柏撑起 “保护伞”;红军长征时,这些古柏成了隐藏行军的天然屏障,见证过战士们在绝境中的坚守。从 “实用植柏” 到 “制度护柏”,再到 “精神依托”,翠云廊的古柏,早成了中国人 “守道、护脉” 的象征。
“长廊郁翠柏,斜阳照五津。” 李商隐的诗句忽然浮现在脑海。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穿过柏叶洒下金辉,娟正对着朱德总司令视察时命名的 “帅大柏” 拍照,小张在一旁认真读着护柏碑记。夕阳把我们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望着三人的影子与千年古柏交织在一起,忽然懂了翠云廊的 “活”—— 它不仅活在秦始皇植柏的典故里,活在张飞护道的传说中,更活在我们此刻的驻足、触摸与交谈里。那些踏道而行的足迹,那些代代相传的守护,从来都是中华民族最鲜活的底色。
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翠云廊。古柏依旧苍劲,青石板路在夕阳下泛着微光。这条古道从先秦走到今天,见证过战火与和平,承载过欲望与坚守。而我们这些偶然途经的旅人,或许只是它千年岁月里的一瞬,但那些与古柏的对视、与同伴的欢笑、对历史的感悟,早已成了属于自己的 “翠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