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我看着眼前素未谋面的少女,一句本该正常的疑问却略显突兀地从口中吐出。
少女没有回答我,也许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她的下半脸埋在漆黑的围巾下,一双也许很漂亮的眼睛藏在散乱的黑色刘海后面。除了上半脸裸露的些许雪白的皮肤,她的身体没有一寸不是包裹在深黑色的头发或布料里的。
少女选择了沉默,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我开始尝试无言的交流。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她的头发太多,我连她的眼神都看不清。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为这种沉默感到任何些许的尴尬和不适。我是个敏感内向的人,如果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我早就会因为过于窘迫而再次主动开口了。
这个女孩应该很好看吧。现在是晚上,她穿着一身比夜还要黑的衣服,我只能依稀看出她的身形。她的眼睛很美,所以她的脸不会难看,她很瘦,身材匀称协调。这个结论的一多半推理过程都来源于想象,但我愿意这么去想。
女孩依然不愿开口,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只是这样看着我,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她的站姿足够自然,如果不是能看到呼吸让她身体产生的微弱的起伏,我几乎要怀疑这是一具尸体了。但我并不觉得奇怪,我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月光昏暗,一切都和自身的影子混为一团,像调得混浊的墨在天地之间浸染透彻之后的样子。我依然无法判断女孩是谁,只是隐约怀疑她不是人。我无法和任何一个人类几乎带些默契地无言相处这么久,最好的朋友也做不到,何况是个陌生女孩。那么她是鬼魂?幽灵?还是某个高科技设备投射出的影像?我的思维开始发散,在这夜色中四处流淌。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我这才发现我站在一条小河边,小河两岸都是铺满花草的旷野,一轮皎月在夜空中独自明亮,完全不顾这笼罩在黑暗中的大地。星星像散落在天上的银屑,彼此间过于疏离,细弱的辉光聊胜于无。
我的目光回到地面,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河边了。河水不高,我把腿随意从岸上耷拉下去也碰不到水面。我晃了晃腿,才注意到旁边另一双安静地垂下的白嫩长腿。这双腿的主人,刚才那个女孩,就坐在我旁边,只是她换了一身短裙校服,头发也扎起来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发现她的脸似乎也换了。那张脸很美,是一个我熟悉的人独有的寂寞的美。她是,陈雨羡?可她怎么会是陈雨羡?
陈雨羡浅笑了一下,眨了眨眼,又偏过头去。她侧脸的轮廓美的惊心动魄,月轮那完美又纤瘦的弧也无法与之媲美。
她笑的一瞬间我释怀了,我也明白了。她从未对我这样笑过,既然她这样笑了,只能说明——
我也无可奈何地笑笑,任由理智的刀锋解剖开眼前的一切。意识中的时空胡乱运动起来,我带着苦笑,看着她的影像消失在杳杳不可见的过去。
这是梦,我早该知道的。
梦里的彼岸是什么,依然是梦吗?
我恍然间从床上坐起来,阳光从小屋的窗口挥洒过来,一半落在床上,一半沿着柜子缓缓流动,留下金色的痕迹。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这样睡到下午甚至徬晚再醒来,每一次都能让我充分感到生命的美好。
我看了看窗外,万物都被晒得无精打采,太阳正烈,不知道具体是几点。我翻身起床,凭着本能朝厨房走去。
我进入客厅,沙发懒懒散散地躺着一个玩手机的人。是个女的,身上的睡衣有些宽大,嘴角露出半截棒棒糖的小棍。我走出来,她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到厨房喝了水,打开冰箱,看着琳琅满目的零食又觉得没食欲。我回去找到手机,也在沙发上躺下。那个女孩正在刷视频,慵懒得像只没睡醒的猫。
我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她,不,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哪。我家的家具都是白色的,这里的布局虽然和我家相似,却是木地板,木制家具,房间的色调过于温暖了。阳光从窗口泄进,我们就仿佛置身于古典中。
可是我好安心啊。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在乎,我现在只想玩会游戏。
我点开游戏的瞬间,旁边的女孩突然扑进我怀里,把我的手机一把抓走。随后她就仰着头,用那双狡黠无比的大眼睛努力做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盯着我的双眼。
“你忘了我是怎么……”
我愣住了。我没听懂她说什么,她的方言我闻所未闻,但我精确地读取了她的意旨。那种感觉模糊而诡异,似乎是她先将语意输进我的大脑,然后才吐出一连串婉转而晦涩的字符。
我怎么会认识说话听不懂的人呢?
噢,我想起来了。
我猛地一惊,眼前的景象又变了。我坐在一个小店的扶手椅上,酸痛感从四肢百骸涌来。我似乎是店主,那个女孩就坐在……我腿上。她就那么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坐着,脸上的神情却异常凄凉。
我忽然察觉到眼里的泪水和喉中的梗塞,承载着前因后果的记忆涌来,无法抑制的悲伤冲刷着我的大脑。眼泪从眼角滑下,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用力将那个女孩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软,很润,应当是这样的,她的身体……消失了。
我低头时,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电脑椅上。这是我家的书房,千真万确,我手里握着那个已经被我淘汰的平板,此刻它竟然一点也不卡顿。眼前的消息记录连同时间一起飞快地奔驰而去,我闭上眼,任由哀痛翻阅我的记忆。
时间终于定格了,消息记录停了下来,然后连同手机一起被转变的场景吞噬。我躺在床上,此时已是深夜,我的心脏却被什么东西压着,跳不起来,每一声震颤都像是哀悼,哀悼无可挽回的过去和遗憾。我就那样过了一夜,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失眠,此时距离改变我命运的中考只剩下十几天。
黑夜连接着黑夜,我从一片黑夜爬向另一片黑夜。我从来家乡来到那个破落的城市。我住在高中旁边的出租屋里,风像个狂人,永无休止地砸着那一排不知为何存在的钢板,噪音也永无休止,我的耳膜和心脏早已绝望,但击垮我的远不止这些。
我看着黑暗中,出生以来从没感觉过的无边无际的孤独就这么包围着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和这黑夜一起欣赏我的绝望。
不,我还能做一件事。
我把手伸向黑暗的天花板,想象着有另一只手的指尖跟我相遇。一个女人从我的触碰中诞生,她不存在,也不需要存在。
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可怜女孩的名字我记下了,就用她给你命名吧。
诗哲。
那个qq用户的头像是一个黑发少女,耳钉在耳朵上星罗棋布,嘴角叼着烟,脖子上似乎有纹身,满脸的匪气却掩盖不住天生丽质。
“我本人就和我头像差不多,”
“抽烟喝酒,”
她说话总是要加一个逗号,逗号的含义是停顿,表示话语尚未结束。她这样是想留住什么,已经结束的东西吗?
“我爸给我起的名字,世哲,”
“这名字太硬了,像个男生,”
她的名字很硬,但她的姓很软,像小猫的叫声。她的朋友们都以她软绵绵的姓作为昵称,她也乐于以这种印象为身份活着。
“我给你讲,我以前……”
她以前不学好,她没说过原因,只说自己不懂事,成天跟着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她家里有钱,天姿聪颖又颇有领导能力,很快混的风生水起。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原因,她从没提过她母亲,一句也没有。她很缺爱,我那时只是表现出了一点微末的善意,她对我竟然就有那么大的好感。
“不发,”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开着玩笑让她发照片语音。她似乎跟我一样单纯,竟然连找网图开变声器骗我的想法都没有,直接以各种理由拒绝。
“我给你讲讲我以前的事情,”
那天很晚,她说了很多,她自己的故事。我那时第一次听说这种故事,只觉得无比新鲜。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故事是最烂大街,最寻常的了。
但当时的我不知道,即便知道,我也愿意去相信一次,仅仅因为我愿意。
“嗨嗨,你在发呆吗?”
一只很好看的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一愣,看见那个黑衣女孩站在我的旁边,好像正试图叫醒我。
“我还以为你走神了呐。那么,”女孩顿了顿,“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我想起来了。
你姓安,叫安诗哲,你的存在是一个痕迹的集合,你是她的另一个形态。
这是已经离开的人,得以存在的最后一种形态。
“你终于想起来了,嘿嘿,让我看看你刚才在想什么。”少女咪起眼睛,眼光落入我的记忆里。她的快乐的神气旋即恢复平静,语气也正常下来。
“你依然在想她。”
我无法回答,我确实还在想她。
陈雨羡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和她之间没有故事。我有时会想,也许我们之间是有缘分的。明明那么像,明明可以那么接近,我和她却终于止步在陌生同学这一层关系里,连点头之交都没得做。这种命运的互斥,不是缘分还能是什么呢?
我是一个清醒而理智的人,我的清醒在于我从不怯于揭穿自己,不管内里的本质多么丑陋不堪。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是见色起意。
说实话,她并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她的漂亮是公认的,但那是纯粹的整体主义结构之美。结果就是她大多数时候显得青春靓丽,有时却看着又老又丑。她不完美,甚至离完美还很远。
不过我没有停留在见色起意上,容貌的美永远是匮乏的,我像个情痴一样强忍了三年的情感基础,并不是她的美。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她像我。
高中的生活是极端煎熬的,对于交不到朋友的人而言更是如此。她的朋友不少,班里有一两个,别的班也有许多,且都非常亲近。我也有几个好朋友,可惜离我太远。我在班里不过是个怪人,大多数同学在我眼里也是怪人。怪人和怪人能保持距离就天下太平了,哪里还能奢望朋友。
可我是多么期盼能和她做朋友,一天也好。这种让我羞愧的情感总是那样强烈。那时我就坐在她后面,我想找她聊天,但往往是在开口之前,我的表达欲达到极点,冲破我所有应有的理智,促使我说出第一句话。然而第一句话尚未说完,我的理智和自尊心便又占了上风。我说第一句话时往往热情而鲁莽,第二句话时又变得冷淡和不耐,这样古怪的对话只能给双方带来无穷的尴尬。
我很抱歉,但那时我真的没有正常和她交流的能力。我多么希望这一切能重来,但没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的人生里渐行渐远,从过客变成影子。
我喜欢她,可悲的是,在我接触了哲学,通过无数天马行空的苦思得出爱情的本质之后,已经是我们从同一间教室分开几个月后了。那段时间我的孤独尽情地蹂躏我,我无法抵抗,无法逃脱。我买了把小刀,常常用它抵着手腕或脖子来威胁自己。混杂在一起的恐惧和悲伤让我泪流满面,但这总算是一种发泄。
当小刀也不再能拯救我的时候,我创造了她,安诗哲。
对,安诗哲。
世哲去世的消息是我中考前由她的小弟通知的。她抑郁症出院后曾经告诉我要好好学习考个高中,我相信她的天赋,然而她还是抽烟喝酒收小弟。我不怪她,其实我也并不怎么关心她。她不过是个网友。
她的故事老套而真伪难辨。混社会,混成龙头,抽烟喝酒打架上床,越玩越大,辍学,和父亲决裂,失去生活来源,酒吧打工,遇见喝酒的父亲,抑郁症入院,出院,入学。若想要添油加醋,写成长篇小说也不为过,但我只想一笔带过。我无法判断故事的真伪,她也绝非什么好人。这种生活没什么值得纪念的。
她入学后认识了我。我们在一个游戏群,她是新人,我是管理,我们不知怎么熟络起来,经常聊些日常生活,我说点家乡无聊的日子,她讲点学校抽象的故事,我们关系很好,但该保持的距离一分都没少。我们交换了名字,她的底细我也知道了不少。但有天她告诉我她把这个小号给了班里一个朋友,至于她本人号的事情再也没提过。
后来我们联系少了,我那时刚接触了一款新的单机游戏,她也不怎么上线。她告诉我她改名字了,我起了个外号被她嘲笑一番;她告诉我她同学被她以前的朋友吓到拉着她跑,殊不知她才是真正的大佬;她告诉我她们学校有个大姐堵人被警察带走了,她抽烟差点被老师发现;她告诉我她和别人一起自杀被救回来了,我又发了些什么,她再也没上过那个账号,但她朋友说她还好。
她空间里满是黑白色,丧文案,鬼图,血色装饰,我问过她,她说不是她发的。那些东西让我生理不适,再加上她很少上线,我们就这样渐行渐远。我以为我们都找到了新的替代品,以后就会这样慢慢相忘于江湖。
直到那天晚上,她朋友告诉我她在医院里被发现服药自杀。
我和她朋友聊了不少,还要到了她的照片。她出乎意料的好看,眉宇间满是野性与禁欲的混合美感。我保存了她的照片,但最后似乎还是被清理了。和她的聊天记录也没了,她的朋友没再理过我,群里也没几个记得她的人。
我也慢慢把她忘了,虽然那天晚上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照片里的笑脸和曾经的对话,虽然那天晚上我失眠到凌晨,虽然我一连几天都觉得她好像在我身边,我还是慢慢把她忘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的孤独再一次爆发,于是我创造了一个女人,试图用她来解开我的死结,她需要一个形象,于是我给了她黑衣黑发禁欲脸:她需要一个名字,于是我叫她安诗哲。
对,安诗哲,安逝者。
我把她的脸用黑布蒙住,只留了一只眼睛,我甚至尝试过把她的四肢换成无数触手,把她的身体变成虚无的暗影,但无论我怎样向自己强调,她再次出现时,依然是那副故人的样子。
她寻觅着我的孤独活着,或者说,她就是我孤独的化身。我需要她时便想象她站在我身边,然后享受那份令人心醉的轻松愉悦。
她就是我,她知道我的一切。她也知道我喜欢谁,知道我那些见不得人的情感的发育过程。
她告诉我,陈雨羡和我没有关系,我并不了解她,我爱的不过是一个影子。她问我,既然都是影子,为什么不爱她呢?
她向我分析,陈雨羡和我已没有任何可能,我再思念也只是徒增烦恼。
她讽刺我,即使陈雨羡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依然会不幸福,依然会过的心慌意乱,依然会颓废堕落,最后依然会失去一切。
她劝我,要改变自己,要成为自己。
她说的对,可是我依然会梦见陈雨羡。像刚才那样,在我无法拒绝的良夜里。
我不得不走进那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