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伟大的作品,犹如一本百科全书,蕴含着文学价值、社会图景、人文内涵等等信息,最典型的就是《红楼梦》诞生了“红学”。《三体》作为一部科幻小说的巅峰之作,也是呈现了诸多信息。我曾有幸拜读詹琰、路姜波的《三体导读》,对《三体》其书有了更系统的了解。今天,我将文学意思部分摘录一二,与书友们分享。本文会从东方与西方、精英与庸众、人物与叙事、宏观与微观、冷酷与诗意、崇高与优美六个方面进行阐述,希望帮助书友们更全面地读懂《三体》。
一、东方与西方
《三体》使用了大量的属于不同文明尤其是东方和西方文明的文化符号。比如在《三体游戏》中的人物与情景:周文王、墨子、秦始皇、亚里士多德、伽利略、哥白尼、牛顿、爱因斯坦、冯诺依曼、沙漏、青铜鼎、金字塔……这一名单串起了简易的人类科技史,也展示了三体人对自己所处世界的艰难探索。密集使用文化符号的还有地球联合舰队的命名。
文化元素符号是一种鲜明、直接的媒介传播工具,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能够迅速激起读者对异域文化的感知与把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刘慈欣似乎很懂得跨文化传播的策略。
不过,刘慈欣对文化符号的征用还是极其表面的,更何况,刘慈欣有着强烈的技术主义倾向(技术主义至少与西方文化更接近),这使得他的小说中难以出现更深刻的文化碰撞,人物谱系中也只可能有周文王与墨子,而很难出现孔孟。
《三体》中也有尝试表达文化内核的地方,比如魏成在一座深山寺庙里研究“三体问题”时,长老为他解释“空”的状态“空不是无,空是一种存在,你得用这种存在填满自己。这是典型的禅宗风格,已经触及了文化内核,但这样的论述太少了。
有人从章北海和维德身上也读出了不同的东西,章北海虽然和维德一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他并非“无所谓”。维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坚决不与庸众为伍,而章北海则没有那么洒脱,他承受着激烈的价值冲突和良心拷问,一方面坚信自己的选择,一方面又清楚这是对普遍道德的背叛,他有着超越善恶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比维德的形象更为立体和饱满。对待庸众的态度,是评判精英的试金石,维德是西方式的强者,章北海是东方式的仁者。
二、精英与庸众
刘慈欣是英雄主义倾向。在他的笔下的英雄,比古典主义的英雄更具层次感,或者成为非典型精英。
第一类精英是作为殉道者形象出现的,比如叶哲泰、杨冬、汪淼、丁仪等。叶哲泰因坚持真理被批斗、被活活打死,杨冬等人因“物理学不存在了”而选择了自杀。
第二类精英是作为冷酷英雄出现的,比如罗辑、章北海、维德等。他们有成为正统精英的所有条件(聪明、果敢、坚强、目标远大、忍辱负重、不择手段等),但偏偏在终极抉择上又大逆不道。在面对“吃还是不吃”的问题,他们选择“吃”。与正统精英相比,他们存在某种道德瑕疵,不过刘慈欣并不是在指责他们,而是借由这种冲突来映照世俗道德的迂腐、可笑。
第三类精英是史强这样的非知识分子精英。这样一个劣迹斑斑、有道德缺陷、从未仰望星空,也未思考过终极问题的角色,却有着基于生活阅历的超强敏感性和朴素的乐观主义。比如在所有知识精英都在为三体危机绝望时,他是唯一一个没感到绝望和无助的人,他带汪淼和丁仪去看蝗虫,并告诉他们,人类与三体文明的差距,恰如蝗虫与人类的差距,但蝗虫从没被真正消灭过。
而大众的面目,在刘慈欣笔下并不讨喜。
首先,大众对英雄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他们骨子里不相信英雄们的担当,并以势利的态度来对待英雄。当英雄能够引导光明的未来时,将其奉为救世主;而当其行为不可理喻时,将其视为全民公敌。
其次,大众没有远见,且充满了非理性。他们不知道,宇宙不是童话,而是充满了残酷的杀戮。他们把罗辑、维德这样的人视为“狂人”、“野心家”,却不知道他们的选择才是人类唯一出路。另外为了“逃亡面前人人平等”,又无端禁止光速飞船的研制。
三、人物与叙事
在刘慈欣笔下,人物只是一个符号,比如程心是“圣母”、维德是“暴君”、章北海是“城府很深”、云天明是“孤僻敏感”。在文学家看来,这只是用一个个现成的符号,来填满早已完成的剧情。不过,刘慈欣认为“科幻小说中,人物形象和地位与主流文学相比已大大降低”。
在叙事上,也会让读者有一种跳跃感和拼贴感。吴岩把它称为“密集叙事”和“时间跳跃”。前者,是无限加快叙事的步伐,使读者的思维无法赶超作者的思维。后者,就是在叙事过程中留下大量的时间空缺,小说在强烈的情感叙事中突然中断,直接进入遥远的未来。
也有人把这种手法称为“叙事块”,每个“叙事块”内部节奏非常快,思想密度非常大,比如古筝行动、智子工程、水滴攻击等,刘慈欣都毫不吝啬地展示其奇瑰想象,把逼真的细节和高密度的思想注入文本,对读者的心灵进行狂轰滥炸。而在两个“叙事块”之间,又存在明显的空白与断层。这种断层有时候会造成震撼人心的效果,比如,对比强烈的时间迁移会让人有沧海桑田的历史感,而大尺度的空间转换同样让人惊叹于宇宙的深邃与广漠。不过,“叙事快”之间的断裂感,也会影响叙事的流畅性。
四、宏观与微观
刘慈欣个小说之所以构思宏大、立意高超、气势磅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非常善于向宏观和微观两个方向延伸。
他一落笔就是亿万年的时光流逝和百亿光年的宇宙尺度,同时还能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宏大场景,努力引导读者去想象那“令人战栗的广漠和深远”。
他还善于将宏观描写寓于微观描写之中。歌者出场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写。
歌者从种子仓库中取出一个质量点,然后把目光投向坐标所指的星星,主核指引着歌者的视线,像在星空中挥动一支长矛。歌者用力场触角握住质量点,准备弹出,但当他看到那个位置时,触角放松了。
三颗星星少了一颗,有一片白色的星尘,像深渊鲸的排泄物。
已经被清理过了,清理过就算了,歌者把质量点放回仓库。
真够快的。
他同时喜欢用微观和宏观的巨大反差来形成令人震撼的效果。比如智子,本来只是一个肉眼看不见的质子,但在二维展开后,居然遮天蔽日,包裹了整个星球。“二向箔”是一个长八点五厘米、宽五点二厘米的长方形膜状物,看上去就是一张“小纸条”,但却在短时间内把太阳系拍成了一个平面。
这种手法被称为“宏细节”,是为了形成宏观与微观的巨大反差。它不仅是刘慈欣自觉的美学追求,也为他的终极之问搭建了宏阔的舞台:在观念与微观粒子的尺度上,人类又会面临哪些道德困境,人性又会演绎出哪些全新的故事。
在物理学上,通过宏观与微观的探索都能接近终极奥秘。在美学上,宏观与微观的辩证与转化同样能制造极致的美感。
刘慈欣对宏观与微观的这种辩证转化是有意识的,他在小说《微观尽头》中探讨过这个问题。当夸克被击中后,宇宙发生了反转,也就是说,极微观的改变引起了最宏观的改变。“地球是圆的,从其表面任一点一直向前走,就会回到原点。现在,我们知道了宇宙的时空形状,很类似。我们一直向微观的深层走,就回到了整个宏观。”
五、冷酷与诗意
幽冷的技术在刘慈欣笔下散发着无尽的诗情画意。
在《三体》中,刘慈欣是这样描写“水滴”的:
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动态平滑地全部试玩,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和善联系在一起,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他一定在善这一面。
刘慈欣运用他工程师的敏感,对先进技术进行了近乎诗意的描写。
不过,当这种令人赞叹的力与美属于异己力量时,就会让人不寒而栗。果不其然,当人类还没有从美的享受中缓过神来时,“水滴”就展示出了恐怖的毁灭性力量。
不仅在技术描写上存在着冷酷与诗意的张力,在非技术描写上同样存在。《三体Ⅲ》明明是一幅末世画卷,却又处处展现着诗意。歌者在对太阳系完成清理的过程中,一直在悠闲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太阳系被二维化之后,展现的是梵高的《星空》一样的绚丽。
云天明对程心的爱,同样渗透着冷酷与诗意。
生命终结前,我买下天上的一颗星星送给你,宇宙毁灭时,我亲手制造一个世外桃源(“小宇宙”)送给你。
所谓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不过如此。而且,是真正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彼时,你、我、他、所有的见证人,都已经湮灭在了降为二维的太阳系中。爱,因为世界的毁灭而永恒,残忍到让人窒息,美好到让人窒息。
刘慈欣完成了美与善的剥离:美不必然导致善,甚至极致之美往往是善的反面。
六、崇高与优美
崇高与优美是美学上经常论及的一对审美范畴。崇高又称壮美,是指人在面对审美对象那雄壮的形态和雄伟的气势时,所产生的震撼、敬仰、畏惧之感;优美,是指人在面对审美对象时,与之完全融合为一体的愉悦、轻快、沉浸与迷醉。显然,前者是壮阔的、刚强的、昂扬的、恢弘的,后者是纯净的、纤丽的、阴柔的、典雅的,前者是威严的,后者是秀美的,前者是男性的,后者是女性的。
刘慈欣作品的崇高感不仅体现在他对大尺度时空和高端科技的“宏细节”铺陈上,还体现在他一直尝试为自己的想象世界建立的基本框架和准则上。科幻文学上最成功的准则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大定律”。刘慈欣在小说《朝闻道》中,创造了“知识密封准则”(用来封锁低级文明获得宇宙终极真理的可能),在《三体》中,创建了“黑暗森林法则”。
其崇高感还体现在对男性角色的人物塑造上。罗辑、维德、章北海等英雄人物无一例外地果决勇敢、富有远见、敢于牺牲,让人敬佩、敬仰、敬畏,甚至想敬而远之,这就是崇高感的典型特征。
《三体》中的女性角色,唯有庄颜称得上优美。
她相信这个世界,对它没有一点戒心,是的,整个世界到处都潜伏着对她的伤害,只有这里没有,她需要这里的呵护,这是她的城堡。
那眼神中略带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纯的善意。
女孩儿的眼睛是天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丝毫没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时的那种眼神;她的微笑也是她的天堂,那不是对面壁者的笑,那纯真的微笑像浸透阳光的露珠,轻轻地滴到他心灵中最干涸的部分。
单纯、善良、柔弱、敏感、美丽的面容、明亮的眼神、素雅的衣服、纤细的身形、长发飘飘。
康德说,崇高使人感动,优美使人迷恋。按照这一标准,刘慈欣笔下只有成功的崇高感,没有成功的优美感,只有深邃的宇宙、高超的科技和令人感动到落泪的男性角色,没有令人深刻且讨喜的女性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