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餐》是一部雾气氤氲的诗意电影。它以陈升的“寻找之旅”为叙事主线,在时空的不断重组与变化中模糊了虚与实,生与死的界限,又以精巧细节作为线索贯穿其中,令前因后果神秘莫测,耐人寻味。影片同时裹藏了导演的私人记忆与自我梳理,在诗歌与影像的互文中完成了与观众的共情,留白意味十足。
本文将从《金刚经》与其前后的两段对话切入,细述陈升游走于魔幻和写实之间的抒情表达。
一、《金刚经》的引用与隐喻
在陈升和老医生的对话结束之后,在陈升和酒鬼的对话开始之前,影片插入了一段选自《金刚经》的文字,看似语焉不详,实则是理解影片情节的重要前提,与其前后的两短对话高度浓缩了影片情节,隐喻了影片主旨。
文字中提及:“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何为诸心?佛说诸心,是众生心。而众生一切的心,一切的感觉、知觉都在变化中,未来转眼就成现在,现在瞬间已成过去。如露亦如电,逝者如斯乎,永远不会停留——过去的心念已成为过去,了不可得;现在的心念刹那生灭不可停留,了不可得;未来的心念尚未到来,了不可得。
所以诸心皆为非心,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因而通过诸心所感知到的世间万物,乃至时空便如同虚妄——悲哀了不可得,欢喜了不可得,清净不可得,烦恼不可得,不可得亦不可得。
何为真心?《金刚经》中写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只有心念不为一切相所动,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而陈升却截然相反,他从一出场便沾染着俗世的尘埃,他深陷往事的囹圄,充满了执念与心结,在他与老医生和酒鬼的两段对话中展露无遗。
二、陈升与老医生
诊所中的灯光闪灭不定,老医生调侃陈升道:“我记得你上次输液,还是和张夕结婚的时候。”陈升回嘴只有死人才不生病,老医生说:“死人怎么会生病,生病的都是活着的人。”长镜头中仅有的几句对白,第一句引出人物张夕,第二三句谈论生死与疾病,颇有深意。由后续情节中陈升在荡麦理发店的经历可知,两句对白实则暗喻了张夕的病逝。
终于来电了,老医生将药递给陈升,嘱咐道:“一天三次。”陈升因为走神,误以为老医生说的是今天停了三次电。
停电与来电的设置巧妙地渲染氛围,暗含了陈升的心境。而陈升的走神则是从侧面反映了他的执念与心结——
九年牢狱之灾后,陈升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等待友人来接他出狱,而是来到被汞矿染蓝的池塘睹物思人,因为妻子在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说道想看看大海。
他在监狱了特意学了一首歌,想弥补婚后与张夕在舞厅时没有唱歌的遗憾。
在返家的车上,他事无巨细地关心张夕的现状,想见她一面,为她唱歌,却被残忍地告知张夕在他服刑期间早已病逝。
回归正常生活的陈升,心中依旧放不下张夕。他将旋转彩灯悬挂在家中,纪念他和张夕在舞厅的初次见面。
长镜头继续,老医生行知诊所外,念叨酒鬼的狗一天到晚往这跑,引出影片第四个人物,为第二段对话埋下伏笔。
三、陈升与酒鬼
依旧是长镜头,对白稀少。陈升从幽深的山洞中走出,抬头问道:“今天香蕉何时才运来?”回应他的是一把从高处抛下的树叶。“你怎么不扔一瓶啤酒下来给我喝?”由此得知,陈升对话的对象是酒鬼,呼应了上一个镜头。而“香蕉”的意象表达则极为隐晦,它是连接陈升与母亲的意象之一,是陈升的另一个执念与心结——母亲逝世,他未能够在床前守孝。
剧情中陈升一共在山洞里询买了两次香蕉,但都没有买到。这与他最近总是做梦梦见母亲,却只是看见一只蓝鞋,看不到母亲的脸相呼应,也暗含了他对于母亲的情感,遗憾却无奈。
这之后,“香蕉”意象的出现则与其他意象相关联,语焉不详,使得陈升对于母亲的情感更加复杂而耐人探寻。
一幢土楼上漆着的四个字“批发香蕉”,而土楼位于镇远,关联了母亲在临终前表达的内疚——她从小把陈升一个人丢在镇远。
影片接近结尾时,陈升独自站在镇远的香蕉树下抽烟。芦笙艺人吹奏着从香蕉树旁经过为人送终,呼应了陈升梦到母亲时听见的芦笙声。
克制隐忍的影像表达略带牵强,却不是空穴来风。毕赣在采访中也提到:“在长镜头的后二十分钟,他还要遇见他母亲。所以鞋子、香蕉和他母亲都是有关联的,而一开始陈升也在找香蕉。但后面我把长镜头剪断了。文本上这些意象就出现了缺失,就变成了很隐晦的意象。”
对话继续。酒鬼说道:“再不走,洞里的野人会来抓你。”陈升慌乱道:“卫卫怎么了?”这次对话引出了影片的第五个人物——野人。一个与现实生活几乎相悖的形象,它危险,踪迹难寻,令人恐惧而不可测。同样暗指九年前的那场因酗酒驾车而产生的悲剧,作为一个“时间节点”,将酒鬼,老医生与陈升三者的往事关联在了一起。
镜头切换,幽暗潮湿不见尽头的山洞里,存放着诸多香蕉的批发盒。酒鬼说道:“卫卫已经被野人捉走了。”
“香蕉”与“卫卫”两个意象的连结照应了陈升母亲的遗愿——嘱咐陈升照顾好卫卫(陈升同母异父的兄弟老歪的儿子),而卫卫却“陷入了危险”,这不仅暗喻并在后续情节中激发了陈升与老歪关于母亲与卫卫的种种矛盾,也表明了陈升最后的执念与心结。
镜头再次切换,陈升骑着摩托车驶出山洞。这次出发,看似是去解救被老歪锁在家中的卫卫,实则是象征了陈升带着他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执念与心结,去寻找一个结果。与后续情节中他踏上前往镇远的火车相对应。而山洞作为连接的媒介,仿佛勾连了陈升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照应了陈升在荡麦的奇遇。
在镜头结束后,影片通过电视节目的方式巧妙地开始播放片头,同时介绍了陈升的身份。私以为,这是另一个序列的开始。而在这之前的影像内容作为一个序列,连同《金刚经》一起,高度浓缩了影片的情节——
陈升在往事与执念的驱动下前往镇远,开始了一场“寻找”。他在荡麦的错乱时空下经历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亲历重逢与分别,如同梦境与主分不清生死与虚实。照应了来自《金刚经》的引用: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三世之心皆不可得,而由心感悟到的一切皆为虚妄。
四、一场无果的寻找
陈升最终寻求到他的真心了吗?他是否放下了一切虚妄,放下了往事执念与遗憾,悲哀与悔恨,无所住而生其心?荡麦之旅为他提供了一个契机,但结果显然是悲观的,这是一场无果的寻找。
在荡麦,陈升邂逅了与张夕长相相似的理发店老板娘,她同样想去看看大海。陈升对她倾诉往事,讲到亡妻的逝世泣不成声。他移情于这位女子,以“手电筒”表达关怀,同时告诉她看见的海豚时的感受。陈升也为她唱响那一首特意为张夕准备的歌,声音几度哽咽。最终却不得不再次面临分别,只留下一盒磁带。
陈升同样邂逅了与小卫卫相似的成年卫卫——执着于钟表与时间,相信野人的存在,并心存恐惧。成年卫卫的人生便如同那辆总是熄火的摩托车,面临与所爱女孩的分别,受到同龄人的欺负,不尽如意。幸运的是,他得到了女孩的红布,那是不会“熄火”的庇佑。可是最后在送陈升前往江边乘船时,摩托车还是熄了火。
陈升最终来到镇远,按图索骥找到了老医生的林爱人,却被林爱人的儿子告知他早已逝世,而本是信物之一的磁带也没能送达。
他原来打算从花和尚那里接回卫卫,同花和尚讲话的口气不善,对九年前的一切耿耿于怀,却在花和尚说自己得了心肌缺血后心软。 “以前你在外面流了多少血,现在我就缺多少血。”但陈升并没有答应花和尚开学再来接卫卫,只是让步到周一。
最后,陈升站在香蕉树下抽烟沉思,听着芦笙艺人的送别曲,踏上了归程。
但是那些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怀念,却是携带乐器的游民也无法传达的。他像是弥补了所有的遗憾,却又在一个遗憾的填补后,留下了另一个遗憾。在一个执念的释然后,埋下了另一个心结。
而影片最后的“时光倒流”,似乎也照应了这一点,今日之因,乃昨日之果;今日之果,乃明日之因,因果循环,无穷尽也。看破万象何其困难,来来往往皆修行也。这是一部关于遗憾的电影,这是一场无果的寻找,这是一次人生的修行。
唯愿世间所有“陈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