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拾光

衣京

曾经,有个男孩子,他站在开满油菜花的菜园子里,拖着鼻涕,看着远远的我——穿一条新买的花裙子,缺两颗门牙——不开心的对着镜头,笑。

无论多少次,我翻开相册,看到的总是他流着鼻涕的滑稽样子。

他是我的邻居。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课本里讲了鲁迅先生的《少年闰土》之后,就很自然的喊他闰土。

“闰土啊。”,“喊谁呢???”,“这还有第三个人吗?”,“不许叫!”,“我不管。”

“闰土啊,今天下了学,不能直接走,要来我们班帮我值日!”,“......"

“闰土,有鲁智深的卡片了吗?”,“早上买了三包不是给你拆了吗?”,“是啊,那你怎么没有跟小花换,她下课的时候炫耀好久,她那么喜欢你,会跟你换的啦,蠢!”

“今天想去跟他们打篮球。”,“那我先回家告诉阿姨。”,“你就不能等等我吗。”,“要回家看火野玲啊,我可不看你们臭烘烘的挤在一堆抢一个球。”,“明天早上不陪你跑步了!”,“嗯!”

可是第二天他还是乖乖来敲我家门,喊我起床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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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刚转学过来,住在一个丁字形的,很多户共享一个厨房的平房“贫民窟”里。因为体质弱,妈妈规定每天要在院子里跑5圈才可以吃早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闰土就成了我的同伴。一起跑过5圈,他说我看起来脸色煞白,我蹲在地上常常要喘好久的气,这个时候他总是蹲在我旁边,摸摸我的头发。

下了学我们又常常头挨着头,躺在地上看动画片。他喜欢看《黑猫警长》,我喜欢看《美少女战士》。石头剪刀布,总是我赢。

十年后,我听说贫民窟要拆掉了,闰土不知为何没有告别就从我的世界消失,已经有三年。

我骑着自行车,回到贫民窟,转啊转,也没觉得怎么,18岁的年纪总还是少了那种积淀的感性,但还是不禁抹了下鼻子。

我想起泰戈尔老爷子的一句话——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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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那年,我和闰土一起考进同一所初中,终于被分在同一个班级。我们都搬进了筒子楼,他在我家前面的前面的前面的筒子里,我在他家后面的后面的后面的筒子里。

那时候还没有很多小汽车,家家户户都是靠了自行车,有条件的人家有一个菜窖子,没条件的就锁在楼道里。楼房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大人们忙忙碌碌的,总能在楼下开出一块地种一排排豆子,黄瓜,玉米棒子。

院子里边边儿大的一群小孩子们晚饭后经常聚在一起,我们更是不知道什么是闲的,穿梭在这菜窖与菜地之间。看到长得好看的黄瓜,摘了就吃。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闰土每天早上6点准时出现在我家三楼楼梯口,陪我围着筒子跑五圈,还是蹲在旁边,揉揉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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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京,今天作业借我抄一下。”,“拿去,给我买无花果啊。”

“闰土啊,双胞胎说以后跟我们一起回家。”,“为什么?”,“因为我们住前后楼啊,蠢!”,“又要多等两个女生,女人就是麻烦。”,“谁麻烦!”,“你!”一本书飞过去。(当然是闰土桌子上的书)

“你能不能像她们一样留留长发?”,“留长发干嘛,我又不会梳好看的辫子。”,“好吧,你这样也挺好看的。”,“那还用你说。谁像你一直像个小萝卜头一样长不高。”闰土突然闷闷不乐了。

年少的时候,不知道有些话不该胡乱说出口。

初二那年开始我们都有了自行车。闰土突然放学不跟我一起回家了,总是找理由后走。我和双胞胎慢慢推着车往回走,路上的闲聊多了班里某几个男生的话题。双胞胎姐姐小双喜欢班里的小峰,妹妹小金喜欢小浩。她们问我喜欢谁,我很认真的想了好几天,都没有想出来,于是觉得自己不够时髦,暗下决心一定要喜欢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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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老师进来的时候领了两个男生,一个壮壮的,他叫小志,还有一个高高的,叫小阳。以后跟我们一起上课了。老师给小志单独加了一个座位,就在我前面,让我很讨厌。小阳则被安排在班级的最后一排。

“小京,那个叫小志的看起来就好凶啊。”,“嗯,他今天还向我借笔记,我没有借他。”

“小阳好帅啊,又高又阳光的,你有没有看到万人迷都快流口水了。”,“哎,我坐第一排,怎么看的到她流口水,快给我讲讲。”......

于是接下来几天路上的闲谈都是转学生。这两天闰土又跟我一起回家了,他好像长个子了,在一边听我们聊小阳也插不上话。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发现大刘老是看小京。”,“胡说,大刘今天上课是给我传了张小条,问数学题而已!我是数学课代表啊!”,“噢~快讲讲~”,“什么啊!没什么可讲的呀!闰土,你胳膊怎么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哦,没事,我今天打篮球不小心撞了一下。”

带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理由和原因,青春期的我们总是若即若离,是不是你的无言离开,藏着我不知道的事。

我在后来的几年里,老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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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的初三来了,晨跑终于取消了,紧接着是晚饭后的一群半大孩子的散步玩闹也渐渐没了伙伴。只剩下我自己徘徊了两天,终于也无趣的回家捧《上下五千年》。虽然成绩稳定,也只有捧这种类型的书,是不会挨骂的。

就在这一年,我记得我的前座小志跟我爆发了一次很大的争吵,整个事件波及了一大批人。起因是什么呢?

28岁那年我和闰土通过微信取得了联系,隔着高中大学就业,隔着南北,隔着屏幕,他述说了一些那些年我不知道的事和一些我经过很多年才明白过来但无从回应的话。那年S城的夏天连夜里都黏着得仿佛掉进一张网里,大概是半夜3点了吧,我决定从床上爬起,溜进初中的校园,躺在塑胶跑道上。翘着腿,眯缝着眼睛望着三楼右手边第一个教室的窗户。起因到底是什么呢?

小志从来到班级那天起,就坐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但似乎并不能改变他暴虐的行为方式。老李是他唯一害怕的老师,其他任课老师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几乎没有一节课不在前面自言自语,时不时的大笑。他每天迟到在门口罚站,跟校外的小混混混在一起,勒索外班同学。有一次据说因为多看了他几眼,把外班一个男生的头打得缝了15针,后来的一年里我都能迅速在操场上找到那个男生,他的头上顶了一团“白云”,顶了很久很久的白云。

我坐在他后面,不胜其烦,一次一次踢他凳子让他小声一点,或者别挤我,或者别撞我桌子,别抖腿,别拿我橡皮,别回头,甚至是别给我买吃的(我竟会一脸厌烦的拿起他讨好我的小食品丢在地上)。所以我想不起那次到底是因为什么,也蛮正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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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课间,我拿起小志的书包,跑到门口的水桶旁边,回头厌烦的看一眼他的座位,丢了进去。然后若无其事的坐回自己的位置。沸腾的教室瞬间就安静了很多。

小志很快从狗腿子们那里了解了情况,一冲进门扭头瞟了一眼飘在水桶上的作业本,我想其实他根本不在意的。但他直接飞过来,一脚踹在我的桌子上,我被卡在墙角。又是一脚......

闰土和其他晚回来的同学进门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着我们,小阳和双胞胎姐妹挡在我桌子前面,大刘和小峰架住了小志。一群人闹哄哄的。闰土冲过来,直接挡在小志前面。记忆中,这是闰土最勇敢的一次。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拉拉扯扯的下楼去了。

整个事件闹哄哄的,后来怎么了?怎么了呢,我记得我整个学生生涯,没有被老师找过家长。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找我家长呢,我想不起来了。那天我们回家的时候,小峰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我们本想执著地眷恋于某些事物,一个爱人,一些信念,可遗忘却从冥冥中冉冉升起,淹没了我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有些故事已经无法讲完,那些心情在这林子拾光中也早已斑驳到难以辨认。

那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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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能再与闰土取得联系,真的是多亏了小峰。这些年,丢掉了很多人,走一走丢一丢,留在身边的人是真的越来越少,那年小峰建了班级群,小金拉我进群的时候我本没想到,能跟闰土再次交谈。真是太好了。

“小京,我是林昔。”看到好友申请里,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忽然我的手抖了一下。我以为闰土就是叫闰土。林昔,林昔,林昔就是闰土。“闰土......”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要叫这个名字吗?”,“不然呢。”

“那就叫闰土吧。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啊。我确实变成个油腻大叔,不像小时候了,说起来还真跟闰土一样。”,“不会,你永远不可能油腻,你给自己定位是不准确的。”

“你怎么能知道。”,“我看了你朋友圈啊,蠢。”,“帅大叔了你。”

时隔多年,我早已不再介怀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却格外珍惜这重新回到生命中的友谊。我们只是中间开了一阵小差的老朋友,一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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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升初三的暑假,我们几个相近的小伙伴——似乎是预感到接下来的一年不那么好过——几乎天天都黏在在一起,我们穿梭在运动器材之间,我们一起玩投篮,我们一起去凉亭里做算术题、写钢笔字,我们甚至有过一次远足野餐。

而这个暑假小双对小峰的喜欢已经是人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说破的秘密。本来嘛,双胞胎和小峰是真正的青梅竹马,甚至早在上一辈的玩笑话里,就已经指腹为婚了。只是没想到,双胞胎的妈妈那么“争气”的生了两个女娃,不过双胞胎之间的默契,真的是不需要多言——有时候我甚至嫉妒这两姐妹,好多次好多次,我都艳羡的抓着闰土的衣角,说:“你当我弟弟吧,我会照顾你的。”每次闰土都会有点羞涩又不高兴且干脆的拽回自己的衣服说,“不可能!。”——小峰却总是神经大条的完全没反应。

那次远足野餐,从开始筹划,我就陷入一种疯狂期盼的状态,每天回家跟妈妈商量,要给我准备什么样的吃食。一直到最终敲定,只要第二天6点多起床没有大风/没有大雨,我们就背着各自的包包带好吃食,7点准时在小区门口集合,一起去郊外,我几乎整晚失眠,迷迷糊糊等待那天光。

终于等到天亮的时候,我却精疲力尽。

不到5点我就开始每隔20分钟起来扒开窗帘看天。妈妈推开门,拉亮电灯,打开我的窗帘,说小昔在楼梯口等我的时候,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翻滚下去,顾不得许多背起妈妈为我准备的书包就往外跑,其实我早就穿好了衣服,刷完牙等着6点45分的到来。

在楼梯口,我看到闰土低着头,听到我出来,他抬头,冲我傻兮兮的笑了笑,说:“这么快就准备好了?我还以为要等你一会儿呢,现在才6点半,还有时间。”我皱眉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害我以为我睡过了,那你等我下。”闰土笑嘻嘻的说:“我怕你赖......”没等他说完我就回屋里,戴了个花里胡哨的帽子,重新弄了下衣服,卫生间,检查背包......闰土跟着我进了屋,在圆圆的折叠餐桌旁边一脸无奈,弄完,我抓起桌子上的油条一边吃一边招呼闰土找双胞胎去。

“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有多专横?”微信那端闰土如是说,“我什么时候跋扈了,一直是小绵羊啊。”我笑嘻嘻的发出这条信息。我好像都能想象到,那端的他是怎样羞涩又无奈的神情,用他修长的手指打字,只是那样子,还是固定在他离开的那一年。

我们七七八八的骑着几辆自行车,背着自己的背包,东倒西歪的骑在通往郊外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欢声笑语。个个儿都满怀期待,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到了野餐的地方,谁去搭灶台,谁去捡柴火,谁铺垫子......其实我们谁都没有野餐的经历,所讨论的一切都来自课本和课外读物,那些场景深深的吸引着我们幼小的心。

树荫下野花铺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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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荫下野花铺满地,在那时不特别,(现在却是一种奢侈)。旁边是一片一片的菜地,绿油油的,也有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稻田,稻子还没成熟,一湾秀水包裹着这一片绿意,叮叮咚咚的往前流淌。蔚蓝的天空点缀着几朵白云。这场景好似梦中的幽谷林地,富有田园诗味的风景画。几颗年轻的心凑在一起,开心的笑着闹着,哪里还知道累。

我和小花铺开一张大大的塑料布,那塑料布花花绿绿的,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稻田边,小阳和闰土在用砖块堆起一个小小的灶台,说是灶台,其实就是在地上挖一个洞,在洞上面用砖块垒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小阳从他第一天来到班级,向我借英语笔记开始,就与我们建立起了友谊。但他其实跟我们不是一个院子的孩子,然而他总是骑车过来,找我们一起玩。哦,那时的友谊要论院子的。

我们把各自准备的吃食,堆在塑料布的中间。大刘和小浩去拾柴火,而双胞胎和小峰则放下背包就钻进苞米地里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好几串不大熟的玉米、黄瓜、西红柿什么的。那时我们是不知道什么是偷的,总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们把玉米裹在树叶子里烤着。

小花蹲在闰土旁边,说:“昔哥,你歇会儿,我帮你看一会儿呀,鼻头都黑了。”闰土低着头,慢慢的扇着风。

小阳悄悄的凑过来,问我:“小京,你喜欢吃什么?”闰土没等我回答,就抢着说,“小京喜欢吃烤地瓜,你来烤吧,我歇会儿。”说着就站了起来,一下一下的敲着后背。

天气闷热,炎炎暑气灼烧着我们,却烧不尽我们火热的心,我们只知道笑。我想起三毛的——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不过也就这样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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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那时候李阳喜欢你吧?但我总觉得他是假装喜欢你。”,“嗯,野餐之后他好像有说过。那么小你们就知道什么喜欢了?我那时啥都不懂。”,“说过?那他后来还......”,“你都说了他是假装喜欢我了。”,“是啊,你是年级第一名,我们都觉得你将来会和我们不一样,走更宽更远的路。有很多次我在后排,看着你在黑板解老李头出的难题,都隐隐觉得你有光。”,“还有光,别说蠢话。”

我跑到一块稻田边,伸手捞田里的小田虾,初二的孩子竟有一米八零,比我高出了好几个头,小阳哈腰在旁边看。闰土在不远处,和小花、小双、小峰打扑克。小金和小浩在一边笑着看。胖墩墩的大刘在“灶台”边扇着里面的烤地瓜。

这场景恐怕此生不会忘。

“小京,你有喜欢的人吗?”小阳突然问了一句。

我头也不回的说,“之前双胞胎问过我,我还想过好几天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想出来了?”突然感觉到他伸手摸我的短发,我歪歪头“这个问题太难了,我觉得比回答刘老太提问的《背影》的表现手法还要难。”边说边掐腰站起来,大喊,“哎呀,腿好酸啊!”

“早说让你别一直蹲着嘛!”闰土在那边唠叨。双胞胎捂嘴笑,动作出奇的一致,可又感觉两个人是不一样的。“你们谁赢啦?我有点困了,能不能给我个小角落哉歪一会儿?”

“你过来,来我这。”小金站起来向我招手。“好呀,小阳要不要一起去坐会儿,”我又眨眨眼小声补了一句,“继续讨论这难题呀。”

我头枕着书包,躺在小双旁边,翘着二郎腿,透过树叶的缝隙染了绿意的天和树外广阔的天,看着看着,天空慢慢变成一条线。小阳坐在我脚边,伸头看闰土手里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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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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