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口有一条小河,春夏秋冬里,各色树叶在水面上漂流,就像长着小尾巴的星星坠入人间的星河,在未知的方向里感受时空的瞬息变幻,聆听自然与社会的吐息,诉说这儿的柔情与远方的思念。
河的另一边是一块水田,水田低湿,清新开目。如果你爱好观光,这块水田旁的小道值得你去涉足,见到的可怕不是快乐,而是宁静与悠远的自由。水田不比河岸高,水流方便灌入其中,漫步其次,哗哗流水声就像一朵茸茸的花棉,在你的耳道里软软穿过。去小田间,灵魂在荷叶,莲花里摇曳,魂灵愿意等你听它的啸鸣,渐渐你就看到这里的天堂与地狱里满是虫鸟在奔逃。
如果你想再走一会儿,越过小田间,前面会有一座红砖瓦房在那里等你。我不知道它等了多久,只知道它的屋檐被经年的雨水浸润生出了闲苔,片绿在呼吸着,红砖在风吹日晒的变换中褪成了粉白的脆脆糕点,小块在悦动着。
小时候,妈妈经常带我往姑姑家去,我总是路过它。那时候没有人告诉我它是否从前就一直存在,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了那座房子的主人——小满(他们都那么称呼她,有些人也叫她小满姑)以及她的故事。
每次去姑姑家的早晨,我总是起来的很早。
那天也是。
睁开的眼睫毛不经意碰到了正准备悄悄溜走的月光,不用抬头望天,月亮的银光就已经在河水里全部泄下,把月亮送到我的枕边。大概寒宫里不惧霜冻的玉兔化成了嫦娥的身影,那月光太过凌冽,所以不是嫦娥的月下。嫦娥是舍不得把这般肃人的天寒带给人间的,她可怕舍不得他,只好猛地坠入凡人的睡梦,顺带推开了我的小窗。我是受了她的唤醒,她唤醒我多添衣袄听候晨曦,她祈求晨曦带她回家。但可怕她耐不了了,她哭诉人间太过淒淒,只想休在蟾宫金桂下。只到初红流水穿过天穹,日下还留他一人在家。我也得醒了,踏着早晨的滴露,也从河的这边穿到那边小路上。
我走向那座瓦房,破破烂烂,却有些处完整壁画供蛛网攀爬,有几次我还在左侧屋檐下听雨赶路。妈妈走得比我快,好像知道天要下雨,知道我也熟悉了这条路,更知道大雨来临时我会走向何处。
下雨了。大雨。我跑起来了。
就只往那座破烂的房子跑过去。当雨在泥地上混流之前,我已经在屋檐下站了一小时。风雨漂洒,打湿陈年的红墙,墙上的图画恢复了颜色。白色的画笔,浅色的数字,黄色的掌纹,红色的油漆,黑色的墨痕。他们又活了起来。我大概是迷糊了。隐约听到了有位老婆婆,茸发添白,侧身站在雨里,望着左边的雨珠,在与谁话语。
“我回来了。回来了,我!”我看见她的白发转眼掉落,生长出一席纤细的薄薄如炊烟的黑发;侧身转向时,看来却是一个年轻女士的模样。
我霎时失去言语,只同鸡鸭一样歪头歪脑地探寻着什么。
她走进来了,在她看到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她用一股暗淡桂花香味的语调问话与我。“坐吧,”她指出一把原木的座椅,椅子上垫着一个坐垫,上面绣着金色小猫。
我坐下来,因为站累了。
“喝点热水。”一个印着粉色水仙的白瓷茶杯轻轻地落在她的手上,又在空中盘旋几圈来到我的手上。这温度刚刚好。我没喝。
“谢谢!”陡然我开口说话,吓到了自己,声音好像从天上传来,落到地上的四面八方。
她笑了。
“以后的路还很长,这里的房子旧了,你别总是在下面躲雨。”她走过来,用手指轻轻点着我的额头。
“干什么?!我都不认识你,你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急着躲开,水溅到了我的手上。“啊!你疯了,这水也疯了?烫死我了!”
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这水怎的又像火一样烫。
她还是在笑。声音越来越大。这次她又变苍老,皱纹把桂花香气掩盖得一丝不透。声音线像一只巨龙在地上飞,很难受,天上不是云,而是五颜六色的花瓣在无限生长,遮住了阳光。
雨停了。我跑了起来。
等我跑到离那座烂房子很远很远的时候,我已经摔在了棉花里,脚下没有实地,全部都是飘落的雪白色绒棉。我移步上去,但先坠落好久,摔得好重,又被弹起,弹得高得远出天际。我好像陷入了轮回,一种清醒又昏迷的轮回。我又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的世界被妈妈“小旺,小旺!”撕心裂肺的呼喊压缩着,我能够感受到我的鼻尖碰到了天,我好像在无限长大,大到没有地方可以放下。
一瞬间世界黑去,我也静去。
有人推我。
我睁开好像没有闭上过的眼睛,妈妈!爸爸!姑姑!还有一个老先生和这个老房子。怎么了?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这个老房子怎么又新了起来,怎么我躺在这房子里。
“没事了。没事了!放心吧。”那个老头说。
“孩子,你总算醒了。你已经晕睡了整整两天,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请这个老师傅给你看看。”姑姑走了过来,我听着她说着这些不知所以的话。
妈妈他们一起拥上前搂着我,“没有吓到,没有吓到。”妈妈念叨着。我此时看到了一个老婆婆的相片挂在堂屋的墙上,那是奶奶。
“妈妈你要放心阿旺,好好保佑他,保佑我们一切都好。”姑姑牵着我走到相片前,我呆呆地看着姑姑,妈妈,爸爸,还有相片里的奶奶,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们所有人。
恍恍惚惚,我听到鞭炮在响,一座坟头勾起我所有的记忆。我一回头,只有我在田野里,跪在一边,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流泪,只知道胸口有一股酸胀在翻涌,好像随时都会吐东西出来。我好像又失去了言语,把干涩的泥土慢慢揉碎,希望不要压着她太重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