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这样。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就能把各种节奏的雨见识个遍。来去匆匆的大雨,持续倾泻的暴雨,绵绵不停的细雨,太阳雨,仿佛是一个雨的姿态的观赏季,各种频率的雨轮番地登场亮相。而且天气预报总是不准,有时候说会有大雨,可我端着小板凳在门前坐了半天,也没等到半点雨的影子。


可是我太讨厌下雨天出门了,所以宁可受天气预报欺骗。我讨厌看见别人被淋湿的样子,被雨淋湿的人,身上都会笼罩着一层阴霾,阴霾会抓住一切机会吸附到另外的人身上。


当然不是信口胡说,我小时候被这样的阴霾吸附过。我清楚地看见,从那个人赤裸的身上冒出来一种东西,起初是深灰色的,长长细细的一条,慢慢地在空气里化开成烟雾般的淡淡的灰色,漂浮着落到我的肩膀、手臂、额头上。


上周六也是被天气预报阻在家的一天。天气闷热且干燥,阴一会儿晴一会儿,时而施舍几滴雨点子。我坐在门口,一边吸着螺丝一边等暴雨来。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等,我只是觉得如果什么东西有要来的可能,总要等到它真的来了,或者等到能确定它不会来了,才能安心去做别的事。


螺丝是阿姨在河边摸的。因为最近下雨,水位上升,螺丝都浮上来了。阿姨早上去洗衣服,发现好些吸附在石板下面,想着我爱吃螺丝,摸了足够凑成一盘的量,炒了给我送来。


“我家旁边那个疯子要结婚了。”阿姨说。

我不由地摸了摸我的肩膀和手臂。我妈见了,拍了下我的手说:“你那手刚拿过螺丝,又在身上乱摸什么。”又转向我阿姨问:“对方也是哪里有缺陷的吧?”

“精神很正常,就是一只腿有点瘸。离过一次婚。”

我一个接一个吸着螺丝,稀溜溜声音不断,引来了两人的注视。阿姨笑着说:“味道还行吧?”不像是问句,是得意的语气。我说:“哪是还行啊,那是相当行啊。”阿姨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吃人嘴软啊。”


我说:“我这是心服口服。”

有一个螺丝怎么吸都吸不出肉来,但我坚持不用牙签,我吃螺丝大半为吸的乐趣。妈妈从桌上的牙签罐里抽出一根递给我,我刚想说“不用”,抬头看见她正看着我笑。我知道她那笑的含义。从小到大我因为不会说话挨过她无数次训。

我舔舔嘴唇,接过了牙签,觉得现在气氛不错,就再一次把那个问题抛了出来:“疯子为什么疯的啊?”

疯子为什么疯,这个问题自那深深淡淡的灰色吸附过我以后,我问过我妈无数次。每次都被她以“小孩子别问”挡回来。等我过了20岁后再问这个问题,她显然也觉得再用原先那句话答复不太合适了,就改成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其实我替她想了个更妙的答案,只需在我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时回复我说,“在父母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可惜她没能想到。而且这个场合,再用“你问这个干什么”也不太合适了,因为显然是她们先开启这个话题的。最重要的是,在她沉默的时候,阿姨先开了口,“都是她妈妈害的呗。”

“她妈妈怎么了?”我用牙签挑着螺丝肉,装作不经意地问,生怕我妈发觉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而叫停这个话题。

“她妈就是个婊子。”阿姨冷哼一声,说:“五十块谁都能上的东西。”

我抬头看了眼阿姨,她神色严肃,一只手在脖子上上下摸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我有点担心她不会继续说下去了,又不好表露出来,貌似调侃地一笑,说:“该不会是被她撞见在床上了吧?”

“可不嘛。”阿姨双眼紧盯桌上的茶杯,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

“啪”,一滴大雨点落在屋檐外边的滴水观音上,跟着是“噼里啪啦”,雨点渐渐变成雨柱。大概只过了三分钟,雨柱又回复成雨点,渐渐停了。

“这雨真烦人,要下就痛痛快快下。”妈妈说完,似乎意识到了话里有不该有的深意。我和妈妈眼神对视了一下,我低下头去扒拉陷在汤汁里的螺丝。

“说的是啊。”阿姨的眼皮耷拉着,似乎并没觉到什么不妥。

没有人再开口,气氛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尴尬。我知道我的尴尬和她们的不同。我知道她俩共享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牵扯着阿姨。

门前空地上方的半空,五六只蝙蝠正绕着圈盘旋着,在我的视野里进进出出。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害怕它们会朝着我俯冲下来,像秃鹫那样分食我的血肉。我把凳子往里挪了挪。

妈妈查看了下桌上的茶壶,说着:“我去添点茶”,就起身进了屋里。我不甘心放弃心底的好奇,咬了咬唇,开口道:“那她看见她妈妈,嗯——出轨,就疯了吗?”

阿姨突然大笑了两声,“出轨?你可真是个文化人。”

我红了脸,暗骂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太傻了。

妈妈提着茶壶出来,说:“笑什么呢?”

阿姨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她就是离不开男人。当然也顺便挣点钱。”

“她家很穷吗?”我问。

“打麻将啊。她又不上班,整天泡在麻将馆里。有时候还偷亲戚给她女儿的压岁钱去打麻将。”她说,“那天她女儿放学回家,就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床上。”我不确定她说到“一个男人”的时候是否停顿了片刻。

“她把菜刀架在她女儿脖子上,威胁要是敢告诉她爸就杀了她。孩子可怜啊,左右为难。告诉她爸,她妈肯定没好下场。不告诉,又对不起她爸。”

“后来显然是告诉喽?”我已经懒得隐藏好奇了。

阿姨点点头,说:“大冬天的,她爸把她妈的衣服扒光了,丢到门外。孩子吓得不行,第二天就疯了。大雨天的,疯子把自己的衣服脱得光光的到外面疯跑。”

妈妈说:“那天我们不是还在你家吃饭的嘛。”

对,那就是我见到阴霾的时刻。小小的我当时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也说不出“诡异”之类的词,只觉得仿佛出现了一个灰暗的洞,太靠近,就会被吸进去。后来也有个这样的时刻。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头磕在石头上,爬起来就觉得眼睛上方热乎乎的,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摸,竟然摸到了一个洞。我害怕得哭了,人的脸上怎么会有个洞呢。人的身上怎么会飘出烟雾般的东西呢。


暴雨始终没有来。我也没有感觉到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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