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有些古怪,八月十五桂花没有开。过了九九重阳节,满树的绿叶中却绽出一撮一撮的金黄,生发出抑制不住的清香。即使我住在5楼,浓郁的香味也弥漫而上,和着秋风沁人心脾。
说是哪个地方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前天报的是三十几度,5楼不开冷空调不能入睡。昨天降到十几度,半夜盖了薄被子生生的被冻醒。拉开电灯,冻索索的找被子盖上。心里念叨,恐怕是冬天了。
夜里一折腾,一下子便难以入眠。思想是最自由的。不知不觉地就想起了故乡的冬天,想起了故乡冬天漫山遍野覆盖的白雪。
小时候故乡的雪不像现在这么稀罕,几乎一盖就是一冬天。头天下午彤云密布,第二天早上大雪就封了门。屋里也有从门缝里朔进的一条线状的雪粒,晶莹发亮,像洒在地上的盐。屋里空气寒冷却很清新。推门出去,整个村子被白雪覆盖。地上、草堆上、屋顶上都是厚厚的雪,像盖上雪白的棉花。湿湿的,冰冷。只有落尽树叶的树枝,将黑干憔瘦的手臂伸向天空,不知道想要点什么。
农村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即使大雪封门,男人女人也早早起床。女人们一边把手伸进胳肢窝下面扣上衣扣,一边走进厨房,掏尽锅膛里的草灰,涮锅做饭。阵阵炊烟就飘浮在白白的屋顶上。男人们生怕积雪压塌了房屋,手持一根竹竿,把积压在屋顶上的雪往地下赶。孩子们小脸冻的通红,拖着鼻涕在边上看,有的小孩一冬天鼻涕永远这样拖着。一旦冰冷的积雪掉进脖子里,便发出惊叫。惊动了窝藏在屋檐下的麻雀扑楞楞乱飞。在村里转转,几乎家家住的都是草屋,土墙的裂缝都用稻草塞住。窗户大多没有玻璃,也用稻草扎成棒棒塞在窗档上,阻挡寒风的侵袭。还有的人家为了防止风雪的摧残,用树棍撑一块木板抵在摇摇欲坠的墙上。
我也起床,去牛屋伺候牛。我年纪小,十二、三岁。没有参加生产队劳动,就给生产队放牛。挣点工分,补贴家里。我家在侧屋拖了一间厦子,充作牛屋。每天早上,我都要去牛屋收拾牛粪,接牛尿,然后扒开雪,拖一捆稻草喂牛。假如牛在夜里尿了,就把尿湿了的草清掉,重新铺上干草。我放牛很认真,不糊弄,一冬天牛都能吃的饱、睡的暖。冬天过去,我就骑着牛上山啃青,社员们见牛长得膘肥体壮,还夸奖我。
牛屋出来,我就吃早饭。两碗山芋粥下肚,我便背上书包到学校上课。书包里只有一本语录。妈妈在身后喊,这么大的雪,还不知道老师去不去,上什么课?父亲说,让他去吧,在家也没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唉,现在这学校,教没个教样,学没个学样,也真没个学校的样子了。见我走远了,父亲也走出门,往山地去了。我们村有圩田,也有山地。圩田是生产队的,山地分给社员种点小麦、山芋什么的。父亲来到山地,看看小麦被白雪盖的严严实实,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舒了一口气。瑞雪兆丰年,这小麦可是来年全家生活的保障。
姐姐也想出门,到隔壁方姐家去玩。被妈妈喊住。妈妈说,这么大姑娘了,不在家学针线,到哪去?姑娘大了不自由,姐姐这年十五、六岁,要守很多规矩。妈妈在屋里翻出一叠鞋底,放在姐姐面前。说,马上要过年了,家里这么多人,总不能连双新鞋都没有。纳鞋底抽麻线伤手,姐姐不愿意。摸出一团棉花纺成的线线,撅着嘴,坐在妈妈身边织毛衣,眼睛看着门口的雪。
学校是离家三、四里地的一个破庙。漫山遍野尽是皑皑白雪,空气倒显得格外干净、凉爽、清新。我要走过一个小山坡,跨过几条田埂。地上的雪积的很厚,到脚脖子。穿着胶鞋踩在雪地“咯吱咯吱”地响,灌的鞋窝里都是雪,又化成水,袜子尽湿。我也不觉得冷,连跑带走到了学校。果然老师没来。我们也习惯。就把露天的水泥台子上的积雪扫扫,中间码几块砖打乒乓球。其实,那时老师上课也不布置作业,我们回家也不做作业,更没有考试这么一说。小学那几年,我们换了好几个老师。有的老师来了不久又调走了,没给我们上过课。
中午,我背着红宝书回家吃饭。离开学校前,和几个同学约好明天还来打乒乓球。走完几条田埂时,听见南麦山上有人乱喊,间或还有狗叫。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矮胯子,还有二毛子、三坏子、小黑蛋一大帮人带着狗到雪地里撵兔子。雪地里印出或深或浅的杂乱的人的脚印和狗的脚印。
矮胯子个子矮,腿还有点罗圈。他父亲饿饭时死了。母亲带着俩个妹妹改嫁了。矮胯子就和哥哥相依为命,自烧自吃,身上拖一片挂一片。也亏村上人可怜他俩,帮助他俩搭起两间土墙草屋。他俩也勤劳,养了一条狗,一块过日子。那狗是百家狗。谁家娃屙了屎,女人就站在门口唤:“狗吔,来来来⋯⋯”,那狗就夹着尾巴跑来,把地上的屎舐干净。然后摇摇尾巴回家。我们吃早饭时经常端碗到他家门口,把山芋皮抛向空中,狗就立起前腿,张口接住。又在人腿边转来转去。
那年矮胯子十五、六岁,生活磨练他成了能人。他会摸鱼捕虾掏黄蟮,也会在旧牙刷上扎几根针,晚上出去扎泥鳅;还会在洞这边熏烟,在洞那边捉黄鼠狼。雪地里撵兔子时,他让我们在雪地里乱喊乱叫,惊动野兔狂奔急走。他就领着狗紧追。野兔被漫山遍野的白雪晃得眼花,又被四下里追喊声吓得走投无路,就顾头不顾屁股,一头扎进雪堆里。狗就猛扑上去,一口叼住。
后来矮胯子的哥哥结婚了。因为家穷,媳妇长得不好看。不仅皮肤黑,而且是秃头。她从过门,就一直扎一头巾。无论白天夜晚。村里人只知道她秃头,不知道她秃成什么样。一次,生产队插秧。她刚直腰,忽地一阵风吹来,头巾就掉进水里。她慌忙抓起湿淋淋的头巾盖在头上,一声不吭回家去了。这情景,有人没看到。有人看到了,心里很内疚,慌乱低下头插秧。矮胯子的嫂子两天没有出工,第三天才又出工,只是一个人低头干活,不和人说话。再后来,矮胯子也结婚了。不过,他不是娶亲,而是倒插门。自从矮胯子出了村之后,似乎再也没见他回来过。
故乡的雪天,很多事情在脑海里浮现。想着想着,我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父亲在厨房里生了个小炉子,上面咕嘟咕嘟地燉了点萝卜和白菜。他喝了一口自酿的米酒,吃一口菜,脸被炉火映红。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门外。
门外,仍旧一片白雪皑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