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世界里,总有完美无瑕的东西让你记好久,记起来的时候可能很模糊,但是强烈的“味道”又由记忆扑面而来,这样恍惚又这样生动。
高考结束,我和子恒去河北的“高考工厂”复习。高中三年,我们两个完全是散兵游勇,如今一下子进了纪律最严的“正规军”,痛苦压抑不用说,没办法,忍着。忍到放假了,放假了!只有两个半天和一个晚上,这假期短的,好像在跟我说“抓紧时间放纵!”晚上要吃好的,啥也不想,就为这些日子亏了自己了。喝酒,一斤不够再来半斤,然后去洗澡,泡完搓完拔了罐,酒也醒了。酒醒了?那不行,还得喝。去烧烤摊,想吃小龙虾了,咱换啤的,接着来。
凌晨一点,一盘小龙虾,一把串儿,一扎啤酒,两盒烟。折腾一晚上,也累了,“放纵”本就浅薄乏味,新鲜劲儿过了,也就剩下空虚。喝酒、抽烟、相对而坐,也没别的了。旁边桌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在喝酒,说话。就只记得这些,他们说话,我和子恒听他们说话,听不太懂在说什么,我俩刚到这个地方,还不懂方言。我就记得,他们桌“酒叔”(相识一场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后来回想那天,就只记得喝酒,所以叫酒叔就好)拎着一提纯生加到我们桌,我们表示高兴。酒叔不用我们表态,他坐在我旁边,直接握着我的手,酒叔开始说话。酒叔说什么我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酒叔说话,我俩听酒叔说话。说了会儿,我说喝酒,三个杯子高高低低的碰在一起,喝了。酒叔接着说话,我递颗烟,又递给子恒一颗,给酒叔点上,我也点上。酒叔边抽烟边说话,当然我还是不知道他说的是啥。酒叔把烟抽完,继续说话,说着酒叔撩起衣服,给我看后背纹的大蝎子,很大,满背都是。酒叔背对着我,还是说话,我看蝎子,我看的不是蝎子纹身,我看的是蝎子上的疤。酒叔身上的疤各种各样,我只能看出来有几道是被刀砍的,别的疤我就不认识了,我想一个个的看,但是来不及,我还没数到底有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酒叔就转过来了。我说喝酒,酒叔端起杯和我们碰,嘴里还说着话。酒叔给我烟,我给他点上。酒叔吸一口吐出来,继续说话。酒叔把腿放到桌子上,说他的膝盖骨,硬生生让人扳下来了,他说他就那么看着(这句我听清了),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酒叔又坐下,又继续说话。酒叔好像累了,他不说话了,他几乎一直握着我的手,他松开,给我倒杯酒,我端起杯来,酒叔和我俩喝了酒,又坐了会儿,让我存上他手机号,我照办,酒叔回去了。我们要走了,又跟酒叔隔空喝了杯酒,酒叔送我俩到马路上,酒叔还是握着我的手。
我不知道酒叔姓甚名谁何以为生,酒叔也只知道我俩在这儿上学,后来也没再联系。酒叔背上的蝎子还有蝎子上的十多处或者二十多处疤可以让我推论出他可能并不是很可爱很和善。也不知道酒叔那天为什么有那多话要说,我和子恒不是好听众,因为压根没听懂,但还好我们没打乱他。人的一生很长,酒叔的一生和我相逢的只有那天晚上的烟、酒、紧握的手、蝎子、疮疤、难懂的衡水话。除了这些东西,我和酒叔再无交集,所以这桌儿酒、这位纹着五毒扛着疤的酒叔,我在看来完美无瑕。
九月初大学开学,“十一”七天长假。刚到大学还不熟悉,诸多不适,但是想到七天假期,还是急切的想回家说一句“在那边挺好的”。学校九月三十号下午还在上课,上课也不行,我早就买好三十号晚上哈尔滨到北京的直达车,大学实在太穷,只坐得起硬座,反正晚上上车,第二天早上就到了,也不是第一次硬座夜车了,再说了,大小伙子,没啥受不了的。上车后才知道,“十一”和平时不一样,去北京也和去别的地方也不一样,“十一开北京的直达车的硬座车厢”那真不叫火车车厢,像极了北京早高峰的地铁,是早高峰,晚高峰都不行。车上的话题都围绕着“人多”和“挤”,列车员也加入话题,给了两句官方的话“这趟车就咱们这两节硬座车厢”“咱们这车厢超员率百分之一百多”。但还好,我有座,还是两人一排的略微“高级”一点的坐,但是我挨着过道,靠着窗户的是个安静的姐姐。
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车开了以后像大多数姑娘一样,带着耳机插着充电宝看着电视剧。她安静也许并不是因为性格恬静,在车厢里我们俩这个年纪的真是极少数,多的是一人扛着几个包的男人和体型发福的女人。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不爱看电视剧,车上网不好所以也没法聊微信,我就只能发呆。发呆就会胡思乱想,天上地下胡想一气,而那会儿唯一的新鲜事儿应该就只有“身边坐了个姐姐”,而且我羡慕她,我认为她的座位是硬座车厢里“顶级”的座位,她晚上睡觉可以靠着窗户,会很舒服。我现在记不起来发呆的时候想了些什么,但我记得我偷偷看过她好多次。她不算特别漂亮,气质也说不上优雅,就平平常常的样子,但是她就坐在我旁边,安静大方,也算有吸引力。在夜里坐过硬座的人都知道,那感觉说生不如死肯定是矫情了,但是说浑浑噩噩又太欠缺,反正十一点以后,那真叫一个难受。车上站着的人都找地方靠下或者躺下了,我真的好奇那么多人是怎么做到每个人都有地方坐着躺着的,当然是我现在好奇,我那时候可没精力好奇。一开始我在座位上抱着肩膀闭眼休息,好像做梦了又好像没睡着,就这样过了会儿,不行,难受。我把胳膊柱在腿上手托着下巴睡,柱了一小会儿,睡不着,但是感觉已经过了好久。我还是靠着吧,我又把背贴在座子上,脑袋往过道那边歪着,还是不行,腿僵,屁股也疼。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我坐在地下,趴在座子上,我睡着了。我醒了,我发现时间还是凌晨,我还发现我身上疼,而且我躺在地下,但是我肯定是睡着了,舒服多了,我坐到座位上,不知道怎么睡着了,睡得很踏实,车六点半到站,我六点醒的。我醒了,六点钟了、车还有半个小时到站、到家了、我的包丢没丢……这些应该第一时间涌入我脑袋的想法那天一点儿都没进来,因为我醒来先发现的是我睡着了,然后发现我靠在身边姐姐的肩膀上,我忘了当时嘴角有没有口水,但我肯定用手擦过嘴。她坐的很正,神情自然,看起来早就醒了。我尴尬的说了句“哎呀,快到了”,姐姐说:“我晚上看你趴地上睡着了,特搞笑”我说:“哈哈是吗,这坐得忒不得劲儿,姐你是回家吗?”姐姐说:“不是,我上班”。她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地名儿。我说:“您在那做什么的”她的回答我忘了,因为我当时就没听懂,但是我记得我听完她的回答好像想到了传销之类的东西。我说:“奥奥,快到了”她就又像昨晚一样,带着耳机,插着充电宝,看着电视剧,安安静静。车到站了,我帮她把架子上面的行李取下来就走了,不记得到底有没有一句“再见”。
我不知道这个姐姐的芳名,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甚至我猜想她的生活并不明亮,但那都与我无关,和我有关系的只是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同一排座位,我睡在她的肩上,我不知道那天我靠了多久,更不知道我靠着她的时候她有没有很厌恶我,我只记得她安安静静的,很美,还有我那晚睡很舒服,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