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起伏的山地间,躺着一块绿色的草滩,那是杨坪村牧牛放马的地方,名叫黄家屲。
黄家屲躺南面北,似一块绿色的毛毯斜搭在山间,绵延上百亩。中间一道隆起的脊梁,将草滩分成东西两块。东边一块窄,陡峭;西边一块宽,平坦。东边一块又向上延伸,延伸出一片广阔平展的草滩。
从我记事时起,这块草滩一直在山间蔓延。由于离我们村近,这块草滩也养肥了我们村的马牛骡羊。有一年的秋天,垦荒之风突然兴起,村里的树林被分到各家各户,一夜之间,村民都发了疯一样,抡镰挥斧,连盘亘了多年,头颅一样的老根也从深处挖出。原本苍苍莽莽,草木丰茂的树林如被开水烫过、褪了毛的猪一样,青红黑紫,疮痍满目。
这场灾难黄家屲也未能幸免。瘟疫蔓延开来,杨坪村村民也激情澎湃,牵着马,赶着牛,扛着犁,浩浩荡荡,来到这块沉睡了多年的草地上。丈量,划分,开垄,抓阄,吵嚷,打闹……最终,喧闹归于平寂,平整的草滩被开膛被肚,横着切割成一条条五花肉状的长条。松软肥沃的泥土被翻起,成了东家西家的地垄。正当村民们盘算着该撒豆子还是种胡麻的时候,这一动作突然半路夭折,戛然而止。黄家屲又成了牛羊的乐园,被青草覆住的土垄如肉皮下隐隐隆起的肋骨,一棱一棱清清楚楚。
三四月间,干枯的野草吸饱了雪水,将积聚了一冬的阳气尽情释放。几场雨后,灰黄的草地抹上了绿色。牛羊归来,沉寂了一冬的黄家屲逐渐热闹起来。
早上,吆牛喝马声回荡在晨光中,牛儿马儿分布在田间地头,任由豆大的汗珠滚跌在新翻起的松软的土地上。偶尔抬起头,望一望一两只在黄家屲草滩间自由游走的马牛。这时候的草场是宁静的。不耕地的时候,父亲总是早早地将马儿赶到黄家屲上。我睡醒吃饱喝足,懒洋洋地站在山梁上,透过清爽灿烂的阳光,看到我家马儿甩动着尾巴,便又回来。黄家屲是如来佛的手掌,马儿是逃不出去的。临近中午,我站在山梁上,大喊一声,马儿回过头,扬起四蹄,绝尘而来,绿色的草地上腾起一缕细尘。
下午,杨坪村的马牛羊骡洒在草滩下端,逐渐向上游走。我们村的马牛骡占着上侧延伸出来的草滩,马儿从左啃到右,从下啃到上。草滩间有股清泉,马踩牛踏,水黄澄澄的。马儿最喜欢喝这儿的水,“咕咚咕咚”,池里的水看着就少了下去。
草儿不长,紧贴着地皮,草间点缀着一朵朵紫色的、白色的碎花。有时马儿连地上的石子一块啃进嘴里。牛儿用舌头卷,一股股涎水从鼻孔里流出来,卷过的地方草皮湿漉漉的。坐在坡坳间,云淡风轻,读几页书。躺身在草地上,小草并不温柔,扎得人背疼。天蓝云白,很美。一只只蚂蚁在裤腿间麻酥酥地游走。
小伙伴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天上没地上地吹牛聊天,翻跟头,摔跤,烧洋芋,打扑克。看屎壳郎推着一颗颗小球滚来滚去。牵过两匹马,让马踢仗,赶来两头牛,看牛斗角。一次佑哥家的骡子将头刚凑到我家马的屁股上,被马飞起一脚,蹬在嘴上,笑得我差点闪了腰,佑哥感到极没面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只洞中的老鼠头一探,又没了。幸运的话如果能发现一条小蛇,尾巴上轻轻提起,连续抖动,抖成一条服服帖帖的丝带,如剥三月的柳条一样剥下蛇皮。
当两村的牛马会合的时候,黄家屲最为热闹。马儿牛儿在草地上踢仗,嘶咬,奔跑。老人们躺在中间脊梁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一团一团呛人的白烟弥漫在四周。马儿尾巴一噘,屁股间跌落一颗颗热乎乎的马粪。老人磕掉烟锅,轻轻走过去,将地上的马粪拨入背斗,又回来躺下。
我们则逗西胜玩,他是黄家屲的滩主。此公人高马大,脑袋却不大灵光,说话也拉拉杂杂,唠唠叨叨含混不清。终日提着一根鞭子,勾着头,看到我们畏畏缩缩,逡巡不敢过来,蹲在一边抠脚抓手。西胜放着四只羊,有时我们生拉紧拽过来,问他羊为什么不下羊羔,他便盯着我们憨憨地笑。有次我们怂恿佑哥和西胜摔跤,这二人就如王胡与阿Q一样。佑哥斜觑了西胜一眼,西胜惊恐万分,眼睛躲躲闪闪,身子往后缩,佑哥便不屑地别过脸,哼起了秧歌。从春到秋,除了刮风下雨,西胜都在黄家屲,西胜只放着四只羊。谁家的牛跑了,马踢仗了,喊一声“西胜”,西胜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吆牛喝马。
夕阳在山,杨坪村的马儿牛儿羊儿骡儿们便呼啸着向坡下奔去。由于我们村近,还能放一会。一次黄家屲只留下我一人,马儿在吃草。我突然想骑到马背上驰骋一番,便撕住马鬃,往上跨。马背滑溜溜地,几次都滑了下来。我迈开腿,足下生风一般,往前跑去,马儿跟着我,四蹄轻腾。我们在宽阔的草地上狂奔了七八个来回,马儿兴奋得直打响鼻。 此后黄昏时分,我们经常在草滩上狂奔。
这些年我不再放马,但常常到黄家屲去,草地上已没了马与骡子,只剩下一头头黄牛,皮毛油光滑亮,慢悠悠地在西胜的目光中啃食紧贴地皮的青草。
前段时间回家,远远看到黄家屲光滑的草皮间扎着一排排小洞。父亲说,黄家屲要种树。周日母亲从老家下来,说黄家屲在栽树,禁止放牛,村里的许多牛都卖了。
黄家屲还在,那儿已经成了一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