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一言不发,仿佛想从对方眼中看到绚烂的夕阳余晖。
十四.夕阳无限好
阿辰母子在葛颜家停留几天后,便准备至章陵投奔亲戚。葛颜几人出资送了他们一程。
临行前,阿辰还信誓旦旦地说,等他长大以后一定会报答众人,逗得大家都笑了。
……
几年光阴匆匆过去。在隆中的日子好像特别快,山下的黍粟田一遍遍换上金色衣裳,又一遍遍脱下。
葛颜正在房间里给草药归类,母亲坐在一旁看着。
“颜儿啊。”母亲突然唤她,“你也不小了,可不能老陪着娘啊。”
“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娘最近在想,你都十八岁了,是不是该帮你说门亲事了。”
葛颜有些诧异,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母亲平日里不太主动说话,也很少笑,突然这样亲昵地和她讲话,说的还是婚姻嫁娶大事,着实让她有点不习惯。
“十八岁就嫁人,太早了吧……”
不过对古代女子来说,这确实算有点晚了。
母亲拉过她的手抚摸着:“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娘心里也踏实。颜儿可有意中人?”
“还没呢……”葛颜嘴上这么应付着,心里却不知为何有点虚。
“那也总该想过吧。”母亲嗔怪道,转而却又深深叹了口气“可是颜儿,娘跟你说啊,那两位常来我们家的先生……”
“哎呀,娘,您就别乱讲了,我和他们只是朋友罢了。再说……再说我可不想早早嫁人熬成个老婆子。”葛颜打断她的话,低下头,快步走出房间。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葛颜并未注意到母亲陡然变得僵硬的表情,充塞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苦。
一如往常,她再次不自然地出了神……
门外微凉的秋风吹散了惊起的红晕。葛颜本想将母亲的话当玩笑作罢,可心里却忽然多了个小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母亲只是希望她尽早找到一个好归宿,可她对这个问题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紧张。
她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归宿呢……
葛颜决定四处走走,捋一捋自己不安的心绪。不知不觉竟信步来到卧龙岗。
走进草庐,月英和果儿都不在,只有孔明一人。
前些日子,卧龙村里的水车突然不能转了,村民找到正在地里收割的孔明,孔明看过后,决定正好趁收割不需灌溉之际修理一番,但农忙时节他抽不开身,便把这件事交给月英。
如此费了好些时,到今天两人才完全空闲下来。孔明倚案读书,月英带着果儿去逛襄阳集市。
“是你。”见是葛颜来,孔明放下书卷,伸了个懒腰,“正好,看书也看乏了,出去舒展一番。”
说完,他便和葛颜下山,散步到一片农田。
将近黄昏,视线里的一切都被抹上一层温暖的橙色。
葛颜想起孔明曾对她说,山林生活令人淡泊懒散。久而久之,人便只想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偷得半日清闲便拿来与白云清风作伴,再不想读什么圣贤书,思什么天下事了。
“你还记得,我们曾在卧龙岗上看过日出吗。”孔明停在了一片粟田前。
“所以我们现在又来看日落了。”葛颜玩笑道。
孔明转过头,微笑着看向她。葛颜也以目光回视。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一言不发,仿佛想从对方眼中看到绚烂的夕阳余晖。
“那时我跟你说到官渡之事。”孔明率先移开目光,“在那样的情景下,好像有点煞风景。可那正是亮心中所想。”
“就像我那时,心中只有一片寂静。”葛颜深吸一口气,黄昏似乎让这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你说对了结局,曹操赢了。”
“袁绍的两个儿子兄弟阋墙,最多到明年,袁氏最后的据点邺城就要保不住了。曹操如今就像蛰伏的猛虎,蓄势待发。”
“孔明,你会去投奔曹操吗。”
问是这么问,但葛颜很清楚他不会。
只是比起其他什么地方,他似乎一直对发生在中原的事表现出莫大兴趣。要知道,孔明的亲哥哥诸葛瑾就在江东做官,他其实也完全可以投奔孙氏家族。
孔明笑笑,伸出一只手,做切东西状:“刀刃要用在点上。”
远处传来悠长的歌声,不知又是哪位隐士的抒情之作: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孔明静静聆听。他站到田垄上,随着起伏的歌声缓缓蹲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像一个辛劳一天后图片刻安歇的老农。
葛颜也站过去蹲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只鸟儿穿梭在晚霞间,唱着归巢之歌,傍晚的天空就是它们的舞台,幕布上流光溢彩。
太美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突然有这样一个声音回响在耳边,美好的事物总是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失落。这种温暖的错觉又能维持多久?
“孔明,你会一直留在隆中吗?”回声变成了一句疑问。
当发现这话被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时,葛颜立马后悔了。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害怕听到答案。
可是孔明什么也没说,看向她的眼神一如既往深邃,只是那背后多了几分坚毅,玉一般的坚毅,像几簇火星微微跳跃在广阔草原上。
他低下头,淡淡吐出三个字:“回去吧。”
他迅速藏起眼神。若是再迎着风,恐怕星星之火便要燎原。
葛颜心中一懔。她在这一刻猛然惊觉,她所面对的是诸葛亮,那位历史上的传奇蜀相。
他终将成为他该成为的样子,不是山野村夫,不是出世高人。他将像一件被献给祭坛的绝世玉器,为沙场为国家,为自己高远的政治理想奉献出一生。
这个未来甚至无关乎命运,正是他早已为自己写下的谶语。
她想起他弹的《高山流水》,原来那股力量就是他眼中执着不息的火。
“孔明,可……”
“别说了,我们走吧。”他的语气不可抗拒,甚至有了几分威严。
晚风习习,温暖犹在,只有葛颜觉出这风中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