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风十里不如你》的第12集中,自卑而敏感的小玉拿起小刀划向了自己的手腕。在这之前,她换了新衣服,梳理了前一夜还乱乱糟糟的头发,甚至还涂了口红——这种对她而言只有城里姑娘才有资格享受的奢侈,竟成了她临死前的一场庄重的告别。
她对着镜子笑了。那是种苦涩而又宽慰的笑,她终于不必再忍受周遭的冷嘲热讽,也不必去每天战战兢兢的生活。她渴望曾经众星捧月般的礼遇,得不到这种生活,无论如何对她都是一种侮辱,那么,她宁愿去死。
正如所有影视剧的套路一样,在一个人马上就要走上绝路的时候,总会有一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壮士拔刀相助。镜头切换,她的室友从门外走来,伴着一声凄惨的尖叫声,小玉被送进了医院。留给观众的,只有半张桌子和一只还在滴着鲜血的左手。
还好这只是电视剧,如果在现实生活中,小玉或许就真的死了。在一个礼拜或是更久的时间之后,周围的人都会忘记她已经死了这一回事,大家依旧说说笑笑,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本来,这世界有她没她也都一样,而自杀前的小玉也一定知道,我死了,也就死了。
在她被所有人遗忘之前,我们必须要搞清楚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杀死了王秀玉。
毫无疑问,她是自杀的。刀子在她的手里,她想死,谁也拦不住。而诱发她自杀的原因,大概是那封被好几个人传看过了的情书。可是,一个刚刚步入大学校园没几天的女生,只是因为表白失败就殉情而亡,这种事说来不免有些蹊跷,况且,这还不是一所一般的大学。读过冯唐小说的朋友们都知道,在他的作品中,“仁和医学院”这五个字,指代的其实就是北京协和医学院,而作为从农村出来的小玉,也必定懂得考上这所全中国首屈一指的医学院的艰辛。纵然她是一个“不开窍的傻丫头”,可再怎么傻,也不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大头兵去放弃自己的前程甚至生命。
望着空荡荡的床板,小红说,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接着又说,如果小玉死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凶手,而妖刀,你是第一个。
从进入军营的第一天开始,小玉似乎就与大家格格不入。她戴着厚厚的眼镜,没有出众的外貌,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对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一无所知。她曾是老师眼中的尖子生,是其他同学被号召学习的榜样,是县长亲自接见的高考状元,但这些让她人生的前二十年一直引以为傲的事迹,才过了不到一天,就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宿舍里变得分文不值。
其实,许多从小县城考到北上广的同学,在开学伊始都会有类似的心理波动。城乡之间巨大的差异使自己多年来的信仰瞬间崩塌,而他们又一时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有的人将这种困惑说了出来,比如复旦的樊悦书同学,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表了轰动一时的《我上了985、211,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有的人将这种困惑始终憋在心里,加重了自己的自卑情绪,最终指向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悲剧的第一场,就是接下来的「OPEN事件」。
女生们围在一起吃着并不清真的猪肉罐头,叽叽喳喳讨论着班里的男生,这一幕对于大多数朋友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有人说,美国来的小白看起来傻傻的,但是性格却很OPEN——
在此之前,小玉一直一言未发。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她,对别人品头论足是一种特别不礼貌的行为,况且这些城里的女孩们脑子转得太快,自己也的确有点跟不上。终于等到了自己熟悉的英语问题,她鼓足勇气开了口,甚至试图指出别人的错误——
「顾明同学和『打开』有什么关系?」
大家笑作一团,她却不知为何。
她有点慌了。
「没错啊,OPEN,打开、开启的意思。」
大家哑然失笑:原来小玉不是在跟大家开玩笑。宿舍里的空气一时有些尴尬。
小玉从没听过城里女孩聊天时爱用的流行语,也不知道OPEN的形容词词性。对这个单词,她解释得精确无比,和课本上一字不差。如果回到她的中学时代,老师一定会夸她记单词记得认真,同学们也会投去敬佩的目光,可在这里,她真的错了。她越来越搞不懂大城市是怎么回事了。警觉的种子在她的心里悄悄埋下,而妖刀,又把顺势长出的自卑连根拔起。
这便是悲剧的第二场,「GRE事件」。
剧中的妖刀是个一心备考GRE的学霸,无论走到哪儿,她都会揣着一本GRE词汇书。对她而言,学业——或者说是自己未来的前途命运——是她关心的一切。女生之间的勾心斗角,熄灯以后的彻夜长谈,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希望别人当她不存在,这样,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了。辛荑为了捕获妖刀的芳心,更是托小白痴顾明弄来了一本美国原版的GRE辅导书。
可归根结底,学霸的生活总是无趣的。有时候,他们需要用嘲弄别人的方式来突出自己。对于妖刀来讲,这种事,易如反掌。
小玉好奇地走到妖刀身边,兴致勃勃地发问:你在看什么书啊?
「GRE」。妖刀头也没抬,口中蹦出了三个字母。
「鸡阿姨是什么啊?」天真的小玉还在继续发问,浑然不知她这是在为自己挖坑。
「你连GRE都不知道?那你学英语是为了什么?」
「高考啊,我高考英语考了94分呢!」
妖刀终于抬起了头,表情复杂地看着小玉:有一点诧异,有一点怜悯,还有一点洋洋自得。用鲁迅先生的话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想必妖刀也很清楚,这世上不知道GRE是何物的人大有人在,也并不是所有的英语学习者都非要达到GRE的水平。可她还是这样说了,打着「让你认清自己」的幌子说了。此时,她的目的变得愈发明确:我就是要嘲笑你。
她先是给小玉播了一段正常语速的英文录音,接着又让她去读书中的句子。一开口没几个单词,她那同样带着浓重乡音的英文发音就让大家狂笑不止。小玉走开了。她一个人坐着,深深地低下了头。
时至今日,对于大多数农村学生或者非一线城市的学生而言,听力和口语依旧是两大硬伤。当然,发音并不是口语的全部。印度朋友们的发音也很奇怪,可随便挑出一个,人家都能周游西方列国,与人谈笑风生。但就中国而言,发音较差的,口语也比较一般。造成这种情况的因素有很多,这里不做展开讨论。剧中所说的「城乡差异」也是其中之一,但并不是全部。
小玉高傲的玻璃心再一次崩塌了。在县城老家,她一直是第一名,一直是被人仰望的星空,可到了人才济济的北京——当然,她似乎不太知道北京有多么的人才济济——她一下子坠落到了谷底,成为了室友们揶揄的对象。此时的她脆弱敏感,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赶超妖刀的英文水平。她不想向现实低头,也咽不下这口气。就在这时,一个男孩敲开了她情窦初开的心门。
戴秉忠是负责他们军训的教官——说是教官,其实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他和小玉一样,也来自安徽黄山。老乡见老乡,对方又是个姑娘,平时能帮得到的,自然会多少照顾一些。刚刚进入军营时,女生一律都要剪掉长发,可在下剪刀时,戴教官偏偏给她多留了那么一点点。说实话,作为普通士兵的他,权力范围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却被眼尖的同班女生暗暗记在心里,成为了小玉日后的「罪状」之一。
第二天,沉浸在自卑中的小玉没有参加训练。听闻缺席原因是「心情不好」,戴秉忠眉头一紧,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训练结束后,他去了女生宿舍找小玉,大体明白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也许就是从这时起,二人对待对方的心思都开始变得不再单纯:戴秉忠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小老乡如此需要自己的开导和帮助;而小玉也第一次觉得,身边有个男人可以倾听自己的心声,是如此的幸福。
大部分军人在处理问题时都是莽撞而不理性的,戴秉忠自然也不例外。纵然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士兵,可「教官」二字还是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要为小玉「报仇」。
于是,悲剧的第三场「告密事件」顺势而来。
经过一场暗生情愫的长谈,戴秉忠不仅知道了前一天发生的「GRE事件」,还得知妖刀为了逃避军训背单词,竟成天在医务室里泡病假。毫无疑问,她即将成为第一个挨枪子的人。
转天军训集合,戴秉忠不仅言辞激烈地驳回了妖刀的请假,还一语道破了她泡病假背单词的「恶劣行径」。这还没完,当他看到原本就没打算参加军训的妖刀手里握着厚厚一沓单词卡片后,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这种气愤一方面来源于妖刀对小玉的所作所为,一方面来源于他和妖刀之间的巨大差异:他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戴秉忠出生于一个小县城,当兵后来到了北京。他没读过什么书,当他面对这群未来中国最杰出的医生时,他的骨子里是极度自卑的;他没什么自己的思想,只知道在军营里要「令行禁止」、「服从命令听指挥」,领导说了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他没什么脑筋,对于竞争者在背后使的小把戏,他浑然不知;他甚至没什么远大的理想,「不想转业」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请求。
可妖刀却和他截然不同:她是中国最知名的医学院的大学生,以后必然要出国深造;她向往自由,反感这种集体主义下的强制和压迫;她聪明至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不闻不问;她有着远大的理想,她想成为所有人都仰望的璀璨的星辰。
戴秉忠夺走了妖刀手里的单词卡片,一把扬在空中。卡片纷纷落下,也彻底激怒了妖刀。对她而言,最不能忍受的,大概就是对知识的不尊重、对她个人的不尊重。在接下来的五公里罚跑中,她大声地骂着「SHIT」,对戴秉忠,对「告密者」小玉,也对这个处处为难她的世界。
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要让小玉尝到一点苦头。
于是,她亲手酿造了悲剧的第四场,「泡泡糖事件」。
罚跑后,妖刀气急败坏地回到宿舍。她踢桌椅,摔饭盒,娴熟地咀嚼着嘴里的泡泡糖,吹起又收回。在这之前,女生们已经开始纷纷议论小玉和戴秉忠的关系了,虽然大多数人都对小透明一般的小玉没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但大家一致讨厌军训。讨厌军训,进而讨厌教官,进而讨厌和教官关系非同一般的小玉。毕竟,敌人的朋友是敌人,朋友的朋友是抢走我朋友的贱人。加上罚跑妖刀五公里和当初少给小玉剪了一截头发的事,大家对小玉的反感更加明显了。
妖刀爬上了小玉的床,把嚼到没味儿的泡泡糖粘在了她的枕头上,怕粘得不牢,还十分用力地按了几下。洗漱完毕的小玉刚上床就寝,就发现有什么东西粘在了头发上,但她毕竟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她大呼大叫,引来了全寝室女生的围观,当然,除了坐在床上打着手电筒背单词的妖刀。小玉焦急地在头上抹来抹去,原本一小块泡泡糖,就这样被抹成了一大片。小玉大声质问到底是谁干的,安静了一晚上的妖刀应声答道:我。
在这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每个女生寝室里,大概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喜欢叽叽喳喳说三道四的人,剧中的这个寝室也不例外。她们热衷于谈论最新的八卦,比如谁和谁好上了,谁和谁分手了,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但这次,她们关注的点好像有点奇怪:小玉的绣花内裤。
小玉翻身睡觉,漏出了粉红色的内裤边。同寝室的三个女生看到这一幕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非要小玉坐起来看个究竟:那是小玉的家人为她做的一条内裤,上面绣着类似天鹅或者鸳鸯的图案。这么一件普通的小事,本来大家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可小玉偏偏把这当成了对她的嘲笑甚至侮辱,可除了哭,她无能为力。
妖刀爬下床,义正言辞地骂小玉是「告密者」。毕竟在这件事上,妖刀是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小玉哭得更凶了,她哭自己委屈,哭自己处处不如妖刀,哭自己被人骂了还无力反驳,哭自己不得不被剪去的被泡泡糖毁掉的头发。
她大概在想:这时候要是有个男人替我出头,那该有多好啊。
小玉就这么哭着,手就像不听使唤一般,写出了一封给戴秉忠的表白信。这情书便是悲剧的最后一场,同时也是直接引发小玉自杀的导火索,「情书事件」。
对于小玉这样羞涩的女孩来说,在决定给喜欢的人写一封信并亲手交给他之前,一定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戴秉忠时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时的她别无选择。她或许幻想着和他在一起之后,就不会再受同学们「欺负」了,别人也不会再看不起她了,她也不再是农村来的傻丫头了。在去往戴秉忠宿舍的路上,纵然有小红的极力阻拦,也未能拦住她对所谓「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就这么幻想着,笑容渐渐显露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即将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劫后重生的笑。
她最终还是没能对戴秉忠说出「我喜欢你」,扭捏了一阵把信交给他就飞快地跑走了。摊开信纸的那一刻,戴秉忠慌了:他大概也是喜欢小玉的吧——至少不是那么讨厌,如果她肯做自己女朋友的话。可如果把这封信交给上级领导,他也许就能得到领导的嘉奖,进而推动自己今后的晋升。再三权衡之后,他选择了后者。
这种问题和我们从小到大被教育的「拾金不昧」比较类似: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块钱,是拿去买冰棍还是交给老师,这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大脑里的两个小人经过了数场旷日持久的辩论,诚实小人终于打败了虚伪小人。等到你欢天喜地去找老师时,却只换来了一句「好孩子,放那儿吧」。要是就这么结束了也还好,可在放学之后,你亲眼看见一直教育你「拾金不昧」的老师,拿着你刚刚上交的一块钱,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一根向下冒着凉气的奶油冰棍。
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参谋长看了这封信,女生班班长、参谋长的女儿赵英男看了这封信、加上戴秉忠的同班战友,共有三个不相关的人看了这封信。在从赵英男手中接过那封被退回的信时,小玉再次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明白戴秉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能亲手把信退回给她。但她肯定想不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会做出为了自身前途而让喜欢自己的女孩颜面尽失这种事,所以当小红咬牙切址地骂「这个姓戴的真是个王八蛋」时,她依旧护短「不许你这么说他」。
接下来,便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教官的戴秉忠自然也逃不了干系。这下不仅晋升无望,连军衔都保不住了。对于这件事,戴秉忠本人的解释是,这么做是为了让小玉彻底死心,他们两个人的社会地位差距太大,怕自己会耽误了小玉。对于这种大多数男生都能临时编出来的傻乎乎的谎言,其他几个女生红着眼眶竟然相信了。
妖刀说,小玉之所以选择自杀,完全是她的性格使然。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还是没能找出真正的凶手。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我们只能姑且认为,是「性格使然」吧。
当然,这又是一个谎言。
可对于谎言,除了假装相信,我们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