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而为之”,
亦“不知老之将至”。
认得这个真孔丘,
一部《论语》都可废。
这是一首小诗,为胡适所做,他觉得“知其不可而为之”和“不知老之将至”这两句话,是孔子人格和精神的集中表达,有了这两句话,其它的均可废掉。
这当然是胡适的一家之言,他之所以觉得这两句话重要,因为他自己也想做这样的人。
“明知不可而为之”且“不知老之将至”,把一个为了理想而不断奔走的孔子形象给刻画出来了。我们说就凭这么一个形象,孔子他老人家就值得我们去尊敬,难道一个忧国忧民、为民请命的人不值得我们尊敬吗?
不过,孔子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不断奔走,不断向施政者游说,所带来的结果是什么呢?——身心俱疲,“累累若丧家之狗”。他像丢了家的狗一样,挨家挨户地到处乞食,但又被人家给无情地撵了出来,孔子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丧家狗”这个评价来自一个郑国的人,李零先生有本书叫《丧家狗》,就采用了这个评价。为什么李零教授要用这个评价来评说孔子并作为他的书名呢?据他的意思是他想做到“去圣”,他认为去圣才可以还原真实的孔子。
但是鄙人认为,其实大可不必去忙着去圣,孔子远比我们想象得重要也远没有我们想象得重要,为什么这么说呢?无异,孔子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奠基者,是我们民族性格的塑造者,在这一点上他很重要,说他是圣者也不为过。但是历来成大事者,也没有几个真把他说过的话当回事儿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莫不如此,他们哪里去管《论语》怎么讲,他们研习的都是厚黑学,整天盘算着怎么去对付人。
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说得难听一点的就是“打倒孔家店”。我还是那句话,尊孔抑孔全是政治的需要,孔子活着的时候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死了还能属于?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史记·孔子世家》
但是如果把孔圣人说有是丧家狗又觉得过不去,好像是在骂他,但这是司马迁的记载,我们不得不信。况且孔子他老人家自己也认可,连说了两个“然哉。”所以我们这些后人也大可不必为他鸣不平,他老人家海量得很,用子贡的话说,我们贬损日月于日月何损?说的也是,孔老夫子是日月一样的存在,毁之誉之,与他何干?
孔子是日月一样的存在,但是他生前郁郁不得志那倒也是真的。他死后,子贡才展开了轰轰烈烈的“造圣”运动,把他给神化了。后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老人家的地位才被尊崇起来,可他生前却是一个“丧家狗”一样的存在。
不过这个丧家狗一点儿也不讨人嫌,我反而他可爱,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孔子为什么会成为丧家狗?那还不是因为他心中有原则,心中有理想。如是没有理想,他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宣扬他的学说吗?如果没有原则,人尽可君,还会丧家吗?正是因为有原则有理想才把他逼成了丧家狗。
孔子周游列国,有一次受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这一困困了大家伙好多天,没吃的,没喝的,大家都饿坏了,心中不免有怨气。子路修为不好,就把这怨气给发泄出来了,他找到孔子发牢骚,他问孔子,“君子也会困顿如此吗?”孔子知道他的怨气,但他内心很稳定,他对子路说,“君子也会困顿,只不过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就在于君子在困顿时也有所坚守,不像小人,一旦困顿就胡作非为。”孔子这话说得有点狠,他是在抱怨子路不该这么沉不住气。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 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
孔子这段话就很好地表明了自己的心志,这说明他心里有原则,有坚守,不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如果你说孔子是一个卫道者,是一个死守原则的人,那倒也未必。他就曾想跑到一个叫公山弗扰的人那里去做事,公山弗扰这家伙是个恩将仇报的人,道德上有很大问题,但是孔子还是想去他那里去做事,子路又不高兴了,就阻止了他,这一点我在之前的解读中提到过。
孔子有原则,不是没原则,但又不是特别有原则,干大事的人无不如此,同志们不必介怀。孔子就说得很好啊 ,他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没有规定非要怎样做,也没有规定一定非不要怎样做,而只考虑怎样做才合适恰当,就行了。”儒家不也讲经与权吗?
有人就曾经问过孟子,男女授受不亲,这是礼,但如果嫂子溺水了救不救?孟子很气愤地说,嫂子溺水了都不救,那还是人吗?男女授受不亲,是礼没错,但救嫂子,那是义,是权。
这就是儒家的“经权”,经与权的标准就是孔子所说的“义与之比。”就是心中的认为的正当性。那又有人问了,这个正当性的标准又是什么?这个就不好说了,我不清楚。不过有子的话似乎涉及到了这个标准,他说“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标准就是“可复”,也就是说可以重复这么做,而不觉得不妥,这就是标准。不过这是我的解释,朱熹的解释与我的不一样,我也不知谁的对。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淳于髡 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 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
孔子急于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即使是公山弗扰那样的人来找他,他也想去做出一番事业了。孔子毕竟不是一个隐者,他也许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但在那个乱世,你如果过于洁身自好,恐怕真的于事无补。
像伯夷叔齐一样,虽然心中有高义,但结果也就是饿死首阳山,只不过是留下一个供世人敬仰的标杆罢了,于世事确实没多大益处。
但是孔子还是很推崇他们,孔子把他们拿来和柳下惠做了比较。
孔子把隐逸之人分为了三类,他认为伯夷叔齐是一类,说他们志向不降低,身份不受辱。柳下惠次一点,降志辱身。他三次做法官,又三次被罢免,貌似没啥原则,不过,他的言语却合乎法度,行为合乎思虑,具有中正的精神。虽然忍辱负重,但其内心还是有志节的。第三种隐者是像虞仲、夷逸那样的,完全避世隐居,放言高论,孔子认为他们也很清高。但孔子说他自己是“无可无不可”,就是前面讲的“无适也,无莫也。”貌似没啥原则,但是如果说一点儿没有,那也不会是丧家狗了。但是按他的说法,他的标准似乎比柳下惠还低。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
“无可无不可”很准确地表达了孔子的处世之学。宋代的赵普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我觉得不必半部,就这一句话就行了。做事,无可无不可,不必非这样做,也不必非那样做,一切因事因时而异,没有一个铁定的标准在那里。
所以我们说孔子是经验论者,他不想去思考“性”,“道”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因为思来无义,反而会束缚了手脚。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
所以在孔子那里,没有必要是一定要出来做官的,也没必要是一定要归隐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不一定非要仕,也不一定非要隐,关键是有道还是无道,有道就仕,无道则隐,孔子倒也豁达得很。所以孟子才说孔子是“圣之时也。”
孔子既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卫道精神,也有“无可无不可”的处世哲学,所以孔子是个多面孔,后人尽可以从各个角度来解读。所以胡适才说“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皆可废。”胡适认识的孔子就是真孔子吗?未必。庄子是隐者,他笔下的孔子又时常以隐者的形象出现,他眼中的孔子倒是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也不能说他的孔子就不是真孔子,即使像孟子这样被后世推为得孔子真传的人,他眼中的孔子就是真孔子吗?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个汉姆雷特,一千个后人中就有一千个孔子。“木铎”也罢,”丧家狗”也好,它们既是孔子又不是孔子,它们代表着一部分的孔子,却不是全部的孔子。而吊诡的是,不论我们是追捧孔子,还是贬低孔子,孔子都是我们绕不开的一座大山。尊孔批孔,中国的每一次文化活动,守旧也好,革新也罢,孔子必然都是首当其冲要面对的对象。
这充分说明,孔子其实已经与我们融为一体了,他代表着我们民族中精髓的一面,也承载着的们民族中糟粕的一面,所以,谈论孔子就是谈论我们自己,认识孔子就是认识我们自己。古往今来,能够把毁誉担于一身,不论怎么被理解,都无法损他地位于分毫的,在中国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