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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失学
早上还阳光明媚,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空就忽然乌云压境,教室内的光线暗了起来。此时凯子的心情,就如这天气一样。
升入高一已将近一年,凯子遇见了他平生所见最温暖的一张脸。那张脸,与母亲的不同,没有愁容。那张脸,与姐姐的不同,没有多愁善感。
凯子爱上了那张脸,那张足以让他宠溺的脸。
就在教室变暗的前一秒,凯子收到了她递过来的信,分手信。至于理由,说是影响学习。
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爱”这一条就够了。分手,却可以有很多理由。
凯子把信攥在手里,死死地。已经开始三个月的感情,就这样结束了?她曾经给了他从没有过的安心感。
在母亲面前,他是孩子。在姐姐面前,他是被保护者。而在她面前,他是男人,可以偎依的男人。
那份特有的笑容,以后就不再单独属于他了。凯子总感觉心跳在加速,呼吸有些不太顺畅。发泄一下,会不会好一点?于是,一拳闷在旁边的窗子上——咔……
凯子以为,这样会很酷,甩甩手,转身离去。当他看到手背蹦出的血滴时,犹如看见了一片血海,顷刻间朝他奔来。他被淹没了,要窒息。
伴随着一阵女生的啼哭与尖叫,一道阳光刺入了眼中,随后凯子眼前一黑。
凯子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务室,手已被包扎好。随后,被带到了班主任办公室。这种行为,学校判定为自残,影响很坏。校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很重视,要求他退学。另一边已经在通知凯子父母。
这下,凯子彻底蔫儿了。
与父母回去的路上,大家一言不发,耳边只有雇佣车辆的发动机声,风声。父亲的头上还挂着下地干活时刮的草叶子,随着车子的移动一抖一抖的。可是,没有人去摘下它,也没有人去管它。父母的嘴角一直耷拉着,眼角也耷拉着。
母亲还在抽泣着,还没有从绝望中走出来。她向老师哀求,希望能网开一面,但被无情地拒绝了。她那双红肿的上眼皮,晶莹剔透,已经快要冒出水儿来。
凯子知道,这件事情对于父母来说,打击是巨大的。特别是父亲。
父亲平时话不多,生平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没有忤逆过父母。父亲在家中排行第五,还有两个弟弟。按理说,给老人送终的任务是属于家里最小的儿子。精明的爷爷奶奶纵观这几个儿子中,最好拿捏的就是这个五儿子了,表示选择和五儿子住在一起。父亲对此感恩戴德,这是他的荣幸。
送走了二位老人,父亲积劳成疾病了,家里的收入减了一大半。这一病不打紧,家庭也不和谐了,关键是病的不是时候呀,家里正是处于用钱的时期。姐姐前年刚考上了重点高中,凯子去年又考了普通高中。就在父亲的身体稍微有了些好转,准备寻找机会大干一场的时候,凯子又出了这事儿。
一直好脸面的父亲,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啊。
自从凯子回了家,就没有看见过父亲的好脸色。吃饭要被说,看书要被说,甚至是上个厕所,父亲都能找到理由责备一下凯子。凯子不吭声。
有邻居们问起凯子怎么在家,父亲说是因为凯子的手受伤了,要在家休养,休养好了就回去上学。这话父亲说得很没底气,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每晚睡觉前,父亲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到深夜才回来。凯子在房间里偷偷地听着。蛙声,蛐蛐儿声,以及父亲的唉叹声,混在一起。凯子知道,父亲已经很隐忍了。
凯子在家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怕又惹着了父亲。偏偏那天他无聊,将那不到一岁的小马驹带到家边上的小山包去吃草,谁知小马驹受了惊吓逃脱了绳子,钻进了人家的庄稼里,给人家造成了损失。
这下终于惹怒了父亲。在小山包上,父亲对凯子破口大骂。骂他无能,骂他一无是处,骂他是狗娘养的。总之,什么难听的都骂了。
小山包地势偏高,父亲的骂声随着地势的优势传播到了很远,那个父亲一直没有明说的秘密,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凯子知道,父亲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终于爆发出来了。这样的结局,凯子又何尝想呢?
落日的余光下,两个受伤的男人,一前一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家走去。
2 三个电话
凯子的父母虽然接受了凯子退学这个事实,但是并不甘心。他们时刻都在想,该怎么样才能要凯子回去继续读书。毕竟,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这种事情,托人找关系是少不了的。这是父亲不擅长的领域,要他去求人,他的本能是拒绝的。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总不能眼看着天天这样赖在家里。
凯子晚上有事没事儿地都要把书拿出来,摆在写字台边。真看也好,假看也罢,他都要坐在那里。这样,他能心安一些。
座机摆在写字台的一角。凯子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挪了过来,凯子知道那是父亲,但他没有抬头去看。现在的凯子,逃避与父亲的对视。
第一个电话,打给三伯。当年的三伯梳着分头,穿着皮夹克,叼着烟,伸出大手拍拍父亲:“以后有困难,尽管找我。”
父亲像上课的小学生一样端坐着,轻咳了一声,看着电话。可能还没有准备好,又将座椅向前推进了一下。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右手。经过反复确认的电话号码,父亲在拨了三遍后终于拨正确了。
父亲讲话磕磕巴巴,经过一长串的虚假问候后,终于进入了正题,问三伯能不能帮忙。
凯子听不清里面说什么,只知道,父亲的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那边传来了“嘟嘟”声,父亲才挂断了电话。
一片安静。凯子气都不敢出。
此时的电话座机正安静地躺着,上面粘了一根头发,也不知道是谁的。父亲看到了,把发丝捏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扔到地上。
父亲貌似还要继续打电话。他向来不善攀谈,有些拘谨。两手搓了搓裤子,颤抖着拿起了电话。这次拨号顺利些,只拨了两次。
“欸……欸,老弟呀。吃……吃饭了没呢?”父亲的声音,都连同着身体一起在颤抖。
凯子知道是打给谁的了,顿时捏了一把汗。表叔现在在县里的某个局工作,据说能力挺大的。娶了两个老婆,都没有人去告发他。
这通电话,决定他能否正常回去上课。凯子竖起了耳朵。
“老弟呀,我就是问问,凯子的事儿,怎么样了?”
不用凯子努力去听,都能听见话筒中传出的吼声。具体内容凯子听不清,父亲半天没有讲话,一直在听。
“那……那就这样吧。”父亲的第二通电话草草收了尾。
不知从何时起,凯子没事时就用左手拽额前的头发。此时,本子上已经掉下来好几根了。
父亲一直在呆坐着。直觉告诉凯子,事情不太妙。
外面忽然起了凉风,猛地吹动了一下窗子,一扇小窗从窗钩上脱离,关上了。吓了凯子和父亲一跳。
父亲终于动了一下,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与以往的不一样,叹得很长,还断断续续的。原来叹息,也是可以颤抖的。
第三个电话,打给大伯家。大伯已逝,留遗孀与遗子。大伯在世时,没少照顾家里。凯子知道,这个时候去找大伯母,说明父亲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大伯母已经生了很严重的病。
电话那端的声音很轻。有时候是电话那头在说,有时候是父亲在说,并没有提凯子的事情。父亲这一句,那一句,更像是在唠着普通家常。
父亲一口一个“大嫂”的叫着,左一句“没啥事儿”,右一句“没啥事儿”的搪塞着。聊着聊着,父亲哭了,连最后一句“没啥事儿”都没有说完就挂了。
长嫂如母,父亲的母亲已经不在世了。可能,他就是想寻求一下安慰吧。凯子想。
凯子的手不再拽头发。手上有汗,会拽更多的发丝下来的。
起风的夜里,貌似会下雨。刚要痊愈的手背,痒痒的。
3 与老师
父亲准备将赌注押在凯子的班主任老师身上,想好好给老师说说,帮帮凯子。凯子还有些剩余的东西在学校,手也已经痊愈,刚好可以和父亲一起去。
出发前,母亲给父亲准备了两瓶酒,外加一些攒下的鸡蛋,包好后装在不透明的口袋里。另外,还从村里借了十张皱巴巴的毛爷爷。
对于这种行为,凯子很不齿。对于凯子而言,他总是觉得,父亲的举止很滑稽。但就目前这个状态来说,凯子是没有发言权的。他捅了娄子,自己又收不了摊。
班车飞驰在通往县城唯一的柏油路上,两侧的白杨树一棵棵一闪而过。凯子希望早一点到学校,能看一眼伤害了他的她。又希望晚一点,如果真的不能回去上学……总之,他很矛盾。
一路,父亲的手都不离开那个包,不离开揣着钱的内兜。从上车到下车,父亲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他要把他们保护得死死的,就像维护凯子一样。可惜,凯子不懂。
如果这次还是同样被学校拒绝,他该怎么办?父亲、母亲、村里人将如何对他?想想前段时间父亲那足以杀人的眼神儿,凯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人犯错,是有后果的,是要付出代价的。凯子的这份成人礼很特别。
进入校园,凯子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这里有他至今还未知的学业,有他的初恋,有他的耻辱。凯子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心境来面对。好在是上课时间,不用面对来自同学们那好奇的询问。
刚转过最前面一栋的教学楼,就听见父亲高声喊:“哎呀老师!老师!这是要去哪呀?真巧啊!”
凯子看见了100米外正在关门的班主任老师。父亲的眼神可真好呀,老师差点就离开了。凯子暗想,他自己都没有留意老师办公室的动向。
班主任老师看见他们便停了下来。父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在距离老师起码三米处就伸出了双手,直到弯着三十度的腰拉住了老师的手。
父亲的个子要矮些,需要仰视。班主任老师的左肩处不知在哪儿刮了一块儿白灰,被眼尖的父亲看见了,他马上松开右手去拍老师肩上的灰。那力道,看上去很轻,生怕拍疼了老师。一下,一下。拍了几下干净后,父亲将沾了白灰的手在裤子上反复蹭了几下,才又抬起,继续抓住老师的手。
班主任老师的表情不太自然,想必也知道他们此行的用意。父亲热情地询问老师自从上次分别后怎么样,工作忙不忙,累不累。隔一会儿便会向老师弯下腰,隔一会儿骂两句凯子。
老师觉得他们太过惹眼,便邀请父亲和凯子到办公室一坐。
父亲的双手终于解脱了出来。随后抢先一步走到老师办公室的门前,准备为老师将门打开。可是那门与农村家里的门不一样,并不是一推就能推开。
单纯的父亲以为是自己的力气不够大,同时也为自己耽搁了老师的时间而懊恼。他憋红了脸,卯足了力气去推门,甚至想要用他仅能提供的身体作为工具去撞门,被老师及时制止了。只见老师握着门把手轻轻地转动一下,门就打开了。
父亲局促地挠挠头,掩饰般地笑笑,夸赞着老师是何等的聪明,何等的有见识,后又拎了拎手中的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跟在老师的后面。
这才几天,父亲竟变得如此会与人接近了。凯子此时想,于是更不忍抬头再去看。如果上天有悲悯之心,此刻定会被父亲所打动。
父亲进去后回头给了凯子一个眼神,凯子会意地离开了。
凯子回寝室打包好剩余物品。其实,他并不对他们此行报多大希望。看来,他真的要与这个地方诀别了。他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坠入爱河。更没有想到,那件事情竟然会闹得这么大。在他眼中,砸窗户这件事,一直都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心事重重的凯子回班主任的办公室找父亲。凯子并不想进去,悄悄地站在门外。里面半天并没有传来交谈的声音,凯子有些奇怪。他去收拾物品并未耽搁太久,交谈应该不会那么快结束。
凯子踮起脚,侧身向办公室门框下方的一条狭窄的玻璃窗内望去——
隔着玻璃,凯子听不到老师对父亲说了什么。就看到父亲陪着笑,不住点头,半鞠的背越来越弯,躬身得像只虾米。有丝光亮透过玻璃反射过来,凯子看到父亲下颚有亮晶晶的东西闪烁,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