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死如野草

傻章术死了!

他死在大年三十晚上十点,下葬时间是当天晚上的十一点。坑是他表弟在三十白天挖的，那天就听村里人念叨：“这傻章术,人还没死,坑就先挖好了,嘿嘿!”

章术是我们村一个众人眼里的傻子，一个可怜可笑可悲可叹的傻子。

他的事我听说过不少,也算村里一个“名人”呢!

01

傻章术，原名叫王章术。家人希望他文章算术皆精通，顾而得此名。人们觉得他傻，干脆就叫他傻章术，渐渐地，他的本名也被人们淡忘。

听说，他小时候，家是村里唯一的大地主。良田几百余亩，高屋成片，丫环仆人成群。他自然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人也长得一表人才。每每他在路边玩耍时,路人都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这小孩儿,好福气,真聪明!

但是他的好日子却被土地改革打断了!

1950年,土地改革全面贯彻,穷人挺起了腰杆儿,打土壕,分田地。他家由大地主沦为小农民,过上了和寻常百姓一样的穷酸生活。那时胡萝卜便宜,他父亲每天从十里外的集市挑回两筐最便宜的胡萝卜喂猪,辛苦地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平静且艰难。

转眼间,章术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家庭出身不好,按说更应努力奋斗啊!可是他似乎并未从富贵温柔乡中走出,仍沉浸在花花公子的世界中无法自拔，整日对一切不闻不问,只等他的老父亲叫他吃饭。长此以往,他便以奇懒无比出名了。名声臭了,注定要单身了。这会儿,人们对他的评价变成了:"朽木不可雕也!这家伙早晚得懒死!看没了他爹怎么办！"

1955年,他的父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章术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游荡。

02

岁月不饶人，章术终于成了一位古稀老人,一个被众人当作饭后茶余的笑柄,被路人耍来耍去的孤寡老人。

我小时候,常看到他迈着蹒跚的脚步,瘦弱的骨架支撑着佝偻的身躯,吃力地在大街上慢慢挪动着脚步。他的两手在胸前揣着,冻得瑟瑟发抖。眼睛里充满了沧凉与无奈,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寂寞地流浪在这凄冷的世界。

他个头挺高,瘦削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呆滞麻木又满受欺凌的眼睛,乱蓬蓬的头发像被暴风雨侵蚀后的狂草,身上裹着旧棉袄,破的地方露出灰褐色的棉花,脚上拖着一双比他脚大很多的破皮鞋缓缓前行。

几年前,村委会让他扫大街,一个月九十块钱。每天，都看见他拖动着那个似乎比他体积还大的笤帚无力地扫着大街上的尘土。一个雨后的早晨,我骑自行车去上学。昨夜的雨填满了路边的坑坑洼洼。我看到他正在坑里涮洗昨天菜摊遗弃的一把小葱,尔后便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蓦地,我的心中泛起阵阵酸楚。瞬间,我觉得他好可怜,就像是一个外星人被无情地抛入地球,身边没有亲戚朋友,只能面对周围人的嘲讽与讥笑,默默忍受着着周围的一切。

当我的这种想法被大人们得知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小孩儿,懂个屁啊!他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还不是他自找的?活该!谁让他这么懒呢!""看见没?你要是也这么懒的话,下场就跟他一样惨!"

03

于是,我就听说了一些他"活该"的理由。他是相当懒的,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懒出了新境界。房屋漏了,从不理会,雨夜就伴着水的滴答声进入梦乡；该做饭了,想想谁家有红白喜事,去那蹭顿饭,就不用做了;实在没地方蹭饭,就去地里拾点柴,回来凑合着吃顿饭。寒冷的冬天,大家都用煤取暖的时候,他懒得生火,拿着破棉袄盖在身上,蜷缩在炕上。但我觉得他是没有钱买煤.一年一千多点的贫困金,能顶多大事啊!

除了懒之外,他还很会耍赖。一次,他去邻村镶牙，牙医帮他镶好后,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好一会儿后说自己没带钱,回家拿了钱再给你。牙医看他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也没存心为难,就放他走了。他便逃之夭夭了。后来,牙医追到他家要钱,他肯定是赖着不给呀!看到他那家徒四壁,牙医只好自认倒霉,无奈地走了!

听了这些事,我仍无法释怀。我觉得他做的事也许在别人看来很可笑,但这也透着他的无奈。如果他有钱,又何必那样耍赖呢!

今年寒假,我在集市上还经常看到他。他比以前更虚弱了，步履更加艰难,每迈出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伛偻的身上背着一个筐,筐里很少有东西。我看见他的眼神,像快要熄灭的烛光,摇曳出生命的悲凉。

年底的时候,人们说:“傻章术疯了!天天拿着筐去集上偷东西。这会也糊涂了,神志也不清醒了:今天在集上称了一斤肉,给了人家一百块钱,接过肉没等找钱就表情茫然地走了，看样子,活不了几天了!"

这个冬天冷得出奇，他应该是冻死的吧！一张烂席,破袄旧棉被,怎敌他,寒流来袭?就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在尘世间消失。也许，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吧，天堂里应该没有冷漠和嘲讽吧!

大年三十晚上,这个没有葬礼的葬礼是他的。没有人为他送葬,四周却燃起漫天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