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迎来 39 岁生日,这意味着我即将迈入四十岁,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步入一个“失去”的阶段,人生仿佛已悄然翻开下半场的篇章。
15 年前,外公的离世如同一记重锤,第一次让我真切地体会到生死离别的痛苦与无奈,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半年前,父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他身体不好,患有心脑血管疾病,近年来病情更是迅速恶化。尽管我们早已做好了他随时会离开的心理准备,但当那一天真正到来时,悲痛还是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落下。
在熟悉的同学圈子里,已有两位同学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的离去让我深感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第一位是初中同学,一位男生。我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刻,只记得当年班级最后一排摆放着两张紧挨的桌子,坐着四位高个男生。后排的学生往往是成绩不太好又调皮捣蛋的,他便是其中之一。他平时很少交作业,老师催得紧了,就找一本成绩好的同学的作业抄。我和他仅有的一次互动,便是与抄作业有关。当时我是数学课代表,负责帮老师收发作业。看着摞在一起的作业本厚度,我就知道作业没交齐。我走向讲台,大声喊了一声:“没交作业的,快点交作业!”随后,一位同学走到我的课桌旁(印象中就是那位已经去世的同学),让我找一找某某某的作业(某某某是一位成绩好的同学)。我逐一查看每个本子上的姓名,没找到他说的那位同学的作业,便告诉他某某某还没交作业。他说:“那把你的作业给我抄一下吧。”我有些不太情愿地把作业本拿给了他。作为课代表,让同学抄作业当然是不对的,但如果不交作业,他又会受到老师的批评。我不禁思索,让他抄我的作业,到底是害了他,还是帮了他呢?这小小的纠结,如今想来,竟成了与他为数不多的回忆片段。
后来再次看到他的消息,是在初中班级群里。和他同村的同学发了一段长长的文章,里面详细说明了他的病情、已经花掉的医疗费用、能借到的钱以及还有多少钱的缺口,最后希望大家能伸出援手。我清楚地记得,文章中提到他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儿女,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作为一个中年男子,家庭的顶梁柱,他本该是扛起家庭重任的人,却在这个时候陡然倒下,还欠下了许多债务。我扫了群里的二维码,转了一些钱,略尽绵力,并把链接分享到朋友圈。我知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后来,听其他同学说,他公开募集医药费没几天,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这真是一位命运悲惨的同学。
另一位去世的同学和我同村,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对他的身世更为熟悉,也正因如此,才越发觉得他的命运悲哀。
他的父亲是二婚,母亲是头婚嫁给了他父亲。他父亲头婚时育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他的哥哥,比他大四岁。他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妹妹。
他父亲的头婚妻子因病去世,当时家中贫穷,又带着个儿子,再找对象十分困难。他有一个待嫁的姑姑,为了解决两家人的婚事,家里决定让他姑姑去给他爸爸换亲,也就是他姑姑嫁给他舅舅,他母亲嫁给他父亲,这样两家都可以省去彩礼。在当时,这种情况在农村是比较普遍的,街坊邻居也都能理解。据说,当时他母亲还没嫁过来,到他父亲家走亲戚,来了就不走了,他父母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可他姑姑一看嫂子已到家,就反悔了,说什么也不愿嫁给他舅舅。原来他舅舅是个瘸子。可那时,他母亲已怀有身孕,也就是他。木已成舟,他外婆也无可奈何。后来,他姑姑嫁给了他姑父,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好歹姑父是个健全的人。他外婆因此恨透了他妈妈、他姑姑、他奶奶,自然也不喜欢他和妹妹,他们就像没有外婆家一样,从来不去走亲戚。
上学的时候,我一直和他还有他妹妹在同一个班。那时他哥哥已经辍学,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几天都不回家。
他奶奶种着几亩薄地,带着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妹妹没多久,就离开了家。当年他母亲生下他时才 18 岁,他比妹妹大两岁,生下他妹妹时也才 20 岁,还是个少女。他母亲爱打扮,吃不惯家里的粗茶淡饭,总是上街买油条、喝羊肉汤。在 80 年代的农村,家家户户连吃饱都是问题,哪个家庭不是省吃俭用地过日子。像他母亲那样的人,根本没法过日子,矛盾越来越多,最终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又过了几年,村里有人在很远的村子里无意间见到了他母亲,原来她又嫁了一家,还生下了儿女。再后来,他父亲把她母亲带了回来。可她回到家后,对兄妹二人并不关心,照样拿着他父亲挣的血汗钱,胡吃海喝。记得小时候见到他母亲,她穿着花哨的衣服,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紧身的脚蹬裤,脚上蹬着皮鞋。她对他奶奶和妹妹指桑骂槐,言语低级下流。把她父亲的钱挥霍完后,她又失踪了,他父亲也外出打工,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她母亲嫁过很多家,生下很多孩子,却都是生而不养。
他小时候穿的是哥哥淘汰下来的衣服和鞋子,他妹妹有几件极不合体的衣服,是他母亲没有带走的。有一次,我和他妹妹还有另一个同学商量着去街上的澡堂洗澡。那时候家家都没有浴霸和洗澡间,冬天基本不洗澡,后来街上开了一家澡堂,两块五一个澡池,但人们也很少去,因为嫌贵。我们小孩子很好奇,想去体验一下,我就和母亲闹着要钱,一向节俭的母亲,架不住我的哀求,竟然给了我钱,另一个同学也要到了钱。我们商量着周末去洗,被他妹妹听到了,她羞涩地问我们可不可以带上她,她只有一块钱,那是夏天摸爬叉卖了换的钱。我们不好意思拒绝,就商量着我和那位同学每人付两元,她付一元,两个水池,大家轮流洗。到了洗澡间,大家都想先洗,她妹妹说自己身上很脏,我和另一个同学同池洗,她自己一个水池洗。大家害羞地背对背脱下衣服,快速地跳进水池,自顾自地洗起来。后来这件事被母亲知道了,她很生气,要我一定要把多付的钱向她妹妹要回来,母亲认为既然她妹妹一人一个水池,那她自己应该付两块五角钱,她应该把差价还给我和另一位同学。我尴尬极了,不想失信于朋友,况且我们是真的同情可怜她,最终我也没有开口问她要钱。
他们兄妹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小学毕业年级尚小,不能外出打工,就在家里跟着奶奶干农活。后来他跟着父亲去了新疆打工,他妹妹仍旧在家里陪奶奶干农活。再后来,他妹妹年满 18 周岁,可以出去务工了,却没有人愿意带她去。同村或邻村的人一同出去务工,好有个照应,往往是年龄大的带年龄小的。村里那些进工厂务工的人之所以不愿带他妹妹,是怕她同她母亲一样,在外自由恋爱,私奔了去,如果那样的话,带她出去的人该如何向她家人交代呢?
再后来,他妹妹也被他父亲带到了新疆,他奶奶年龄大了,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一直在外求学,以后就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大学毕业后,我到南方工作。有一年刚好我在家,听见村里的大道上有响器吹拉弹唱,问了旁人,大吃一惊,原来是在给他办葬礼。听村里人说,我大概还原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他在新疆务工时,认识了一位女孩,还是老乡。他们在异乡互相照顾,慢慢产生了感情,谈起了恋爱,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为女孩花了不少钱。快要过年了,他们一起回家,想见一见双方家长,那时他家的老房子已经坍塌,一家人只好去他姑姑家过年,他把女孩也领到姑姑家。女孩见他们家连居住的房子都没有,心里就有了别的想法。等女孩回到自己的家,她父母及亲朋极力反对他们继续交往,女孩也动了心思,发短信要和他分手。他恳求无效,提出分手可以,但女孩必须把他付出的恋爱经费还给他。女孩也翻脸了,和他在电话里大吵一架,明确拒绝还他恋爱经费。他气不过,跑到女孩家里去闹,在推推搡搡间,他撞到了石头上,竟然再也没有起来,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他的葬礼那天,他母亲也回来了,和他父亲默默地走在一起,每人各拿一个花圈,同他一起长大的妹妹,并未现身。在一阵吹拉弹唱中,在他父母的小声啜泣中,他被埋进了地里。
他的一生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岁。贫穷的家庭、缺位的亲情,共同造就了他的悲剧。他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无力改变原生家庭的困境。他来到这世上走一遭,难道仅仅是为了经历这悲催的命运吗?
更可悲的是,在他的葬礼办完几日后,他的母亲再次离家出走,而且卷走了女孩家庭对他的赔偿款。他的身体来自母亲,他用生命换来的钱也归了母亲!这残酷的现实,让人不禁感叹命运的无常与不公。仿佛命运一直在捉弄着这个可怜的人。
站在四十岁的门槛上,回顾这些生命的消逝,感慨生命的脆弱与宝贵。我们无法预知明天,唯有好好把握每一个今天,用心去感受生活的美好,热气腾腾地活着,让活着的每一天充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