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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住进浪花街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张老汉,六十来岁,严格来说应该被称为张老头了,可能因为他声音粗狂,身体看起来也很健壮,一点也没有风烛残年老人的模样,所以大家习惯了随口称呼他张老汉,我也就跟着这么叫。
张老汉性子不急,脾气不躁,骨子里还是个有爱心的好人,初次遇见他,他右手一只猫崽子右手一只狗崽子,屁股后面还溜着一条表情纠结的哈士奇,没错,这都是他养的,每天定时定点的出来晒晒太阳,溜溜猫狗,他话不多,不同于那种阅历丰富到喜欢跟年轻人吹嘘自己过去丰功伟绩的老人,张老汉显得很低调,跟人聊天也大多是聊聊天气,聊聊雾霾,聊聊茶叶和菜价,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对别人的过去更是不感兴趣。
所以我喜欢张老汉,至少他不同于楼道其他喜欢八卦的大爷大妈,不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这种让人尴尬到无法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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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大连三个月了,和张老汉的日常交流也仅限于一些寒暄,出门了?吃了吗?上班去啊?偶尔晚上下班回来忘记带门洞铁门的钥匙,正赶上遛弯回来的张老汉,我就好像看到了救星。
“我说这小二黑怎么老叫,它知道你没带钥匙,催我回来呢!”张老汉得意洋洋,小二黑就是张老汉的大儿子,小区狗圈扛把子,那条总跟着张老汉后头的哈士奇。我自然不相信这狗有那种奇艺功能,大爷你确定它不是饿得叫唤?
“赶紧回家吧,还是家里最暖和啊!”张老汉把门打开,猫猫狗狗鱼贯而入。
“你怎么还不进去?”张老汉冲我摆手。
“哦,大爷你先进去吧,我等一个人。”我的脸有些微红,我自然是在等一个每天晚上从这里经过的女孩,但我们只是普通同事,等她也只是工作上的事情,解释起来很费力也容易误会,张老汉善解人意的笑了,他再没有多问。
和同事聊完准备进门的时候我发现,原本应该锁上的大门不知道谁用砖头结结实实的别着,留出一道缝隙,我轻轻一扒就开了,心里暖暖的,张老汉还想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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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了解张老汉家庭情况那天,正好是我来到这边最倒霉的一天,我被辞退了,而且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和女同事表白被拒了,其实也没有怎么表白,就是在临走前想诉说一下心声却正巧看见她挎着别人的肩膀,此时外面下着大雨,我的心里下着小雨,到家发现钥匙忘带了,想给房东打个电话,手机又恰巧没电,我沮丧到了极点。
张老汉就是这个时候把门打开了,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救星,张老汉为什么这么闲?我甚至一度怀疑他隔着墙壁偷听我的脚步,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上楼,什么时候叹气跺脚,他都了如指掌,否则他是怎么做到像及时雨一般恰巧出现的呢?
“咋的了?”
“忘带钥匙了。”
“伞也忘了带吧,进来吧。”张老汉瞅着我湿漉漉的头发,把门缝开大。
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我从不打伞的,但是又觉得张老汉不会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于是道谢后很不好意思的进了屋,我想声明我只是进来给手机充个电好给房东打个电话,不多打扰,可是张老汉太热情了,他不仅递给我毛巾倒给我热茶,甚至给我准备了换洗衣服,我受宠若惊,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张老汉是否有利可图,干嘛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租客这么好?
“你看它,当年跟你差不多,雨天过来我家的。”张老汉指着他家养的那只猫,哈士奇正在给它舔毛,王一样的存在。
“不知是谁家不要的猫,当时下雨天冻得直发抖,唤它进屋,它还挺不好意思的。”张老汉哈哈大笑,我又产生了质疑,大爷你能确定这不是人家走丢的猫被你硬说成没人要的流浪猫拽回屋的?它不进屋不是不好意思吧,你家还有一只大型犬呢喂!
我没好意思说出口,毕竟人在屋檐下,张老汉一直在拿我跟他养的猫比,我有点不开心,毕竟我是个有思想的人,直到张老汉说:“别说你们俩长得也有点像!”时我彻底崩溃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扯开话题。
“大爷,您儿子怎么总不在家?”
“这不就是吗?”张老汉指了指趴在地上的小二黑。
“不是,我是说你亲儿子,人儿!”
张老汉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他左右忘了两眼不知道是在找什么,目光也不和我有接触。
“他?我不要他了,自生自灭去吧!”张老汉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并且假装平静,而我分明看见了他太阳穴上暴露的青筋,我就奇了怪了,张老汉对动物那么好,对陌生邻居那么好,怎么到自己儿子这,就变得如此绝情?张老汉虽长得结实但也不年轻了,我再给他气出个好歹来,谁能担得起这责任,无奈,我只能重新找一个张老汉喜欢的话题。
“大爷,您看我跟你家猫长得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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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火急火燎的赶车去,会看见张老汉在给狗梳毛,狗躺在地上舒服的几乎睡着,他对着狗不停的说话,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跟精神病似的,真是,狗怎么可能听懂呢?不过是自己骗着自己玩吧。
张老汉会在秋天要入冬的时候在院子里撒上小米,吸引一大批以家雀为主的鸟类前来觅食,小区人不多,但凡有人路过都惊得一片朱雀齐飞,百鸟争鸣,这可急坏了自家望着窗外蠢蠢欲动的猫,张老汉不放出去,免得鸟雀还没吃痛快,反而成了别人的点心。
我问张老汉,你这么做,图啥?
张老汉说,以前这个时候吧,鸟儿多了去了,什么种类的都有,现在环境也不好了 ,尾气排放也多了,雾霾大的都看不见路了,到了冬天生存更是举步维艰,剩下来的这些鸟都是幸运儿。
张老汉不太好意思说什么大道理和肉麻的话,又自知自己有些所答非所问,最后自己补充一句说:“毕竟那都是命啊。”
我当时并不怎么为所动,后来每每想起来张老汉,他的那句话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是啊,好歹是条命,张老汉经常感慨现在经济发展的迅速,环境恶劣,雾霾严重,人行横道变窄了,高速公路变宽了,人与人之间似乎只剩利益和金钱往来了,可是张老汉就是个老头啊,他没那能力改变什么,他就想着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好歹能给那些流浪在外的动物一个能落落脚的地方,一个像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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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元旦的前一天,我下班回来,看见了小区门口停靠着的救护车,我好奇的观望了一会,担架抬出来的是张老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看见抬担架的医生们都很是小心的轻拿轻放,看起来似乎病的很严重,张老汉向围观的人群中扫了一眼,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似乎看了我一眼,嘴里不停的喊着一句摸摸,摸摸,声音虚弱,听不太清楚,等救护车走远了,我跟周围邻居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张老汉早起买菜的时候,狗忽然跑丢了,平常只要一喊那二哈不管在哪都会跑过来,现在怎么叫都没个回应,张老汉慌神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吵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兴师问罪般把附近离得近的狗肉馆挨个拜访了一遍,老头虽然怒气冲冲,杀气腾腾,但是人毕竟老了,不服老不行,店员难听话顶了几句,他就气的浑身发抖,牙齿打颤。
张老汉气不过,跑回来跟邻居们把这苦诉了个遍,扬言要报警,要说法,要讨公道,邻居们一听死无对证的事儿,咋好报警?于是众人都劝张老汉:“算了,且不说你有没有证据,就算是有,一只狗而已,顶到头了赔你几百块钱,你退休金那么多,缺这钱吗?”
一直怒气冲天的张老汉忽然沉默了,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继续面红耳赤的争论和指责,他只是站了起来,默默的回了屋,不再理任何人。
“是啊,我不缺钱,我不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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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们告诉我,张老汉哪有不要自己的儿子,是那个倒霉儿子去了国外就再也没有回来,好几年了,甚至都没有过一通电话,人间蒸发,张老汉每天在家不干别的,就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是不是越来越近,是不是有那么一丝一毫像儿子的声音,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儿子就推门而入皱着眉说:“爸,我回来了。”张老汉日日夜夜的等啊!他信奉好人有好报,相信自己一定是上辈子造孽太多儿子才离他而去,所以他积了大半辈子的德。
我才猛然醒悟,为什么张老汉会第一时间知道我进不去家门,为什么每次都像及时雨一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出现,他一定在安静的,毫无人气的家里独自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吧,他一定期盼着打开门的瞬间,是自己的儿子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吧。
张老汉住院貌似住了很久,他走后,早上没人给狗梳毛了,屋子空了,鸟落在院子里找不到食儿了,没钥匙的时候再也没人出来帮忙了,猫送人了,听邻居说,那只猫名字叫摸摸,我想起来张老汉在担架上盯着我一直叫摸摸的场景才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张老汉放不下这里的一切,他给了动物们一个温馨的家,而自己却半辈子未真正拥有过。
邻居们说,小二黑是被路边的大卡车给撞了,没人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张老汉,事实上,张老汉也没有再回到浪花街,他儿子回来了,说是张老汉年纪大了自己住不放心要把他接走,邻居们众说纷纭,有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有说图张老汉房子和退休金的,百口不一。
张老汉会过的开心吗?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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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早上,和室友急匆匆的赶去上班,一位面生的老大爷在给一只草狗梳毛,边梳毛边跟狗说话,我忽然脑袋中灵光一闪,觉得这个画面好像似曾相识。
“真是,狗怎么可能听懂呢?不过是自己骗着自己玩吧。”室友皱着眉头对我说。
我傻愣愣的一笑,对啊,就是在骗自己啊,骗自己生活会好起来,骗自己喜欢的人终究会来,骗自己日落之后必有日出,风雨之后必经彩虹,不骗自己怎么高高兴兴的活下去?不骗自己怎么度过那么多那么长一个人的时光?人老了,又不是傻了,这道理,上了岁数的老人们都懂。
这一来二去的,我就想起张老汉了,想起他遛狗,买菜,给狗梳毛。沏茶,看院,给家雀撒米。想起他善解人意的关怀,自家人一般的待客之道,想起了他的善解人意,猫猫狗狗,还有他别在大门底下的那块砖头。
张老汉,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