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觅注定是个悲剧在于他没有接受自己是小人物的事实。更大的悲剧在于他有一颗大人物的心却配着一副小人物的行动。
三十二年的现实洗礼都无法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穿过重重岁月仍一如既往相信自己必定有过人的特别之处,只要肯努力、坚持,终有一天会成为一名改变世界令人瞩目的大人物。每一个不幸都被他看作是通往大人物之路的必经磨难,因此一切磨难都是可以承受的,一切磨难都是有价值的。直到妻子太阳找他谈话之前,他都是如此坚信不疑。
太阳的谈话严格来说算不上谈话。谈话是双向的,而太阳只是知会他,简单地三言两语。没有任何铺垫,直截了当扔过来一个超级炸弹,把苏觅轰脱了轨。
那天是星期五,晚上十一点过后他才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像往常一样开锁推门进去。而里面没有像往常一样明亮如昼地等着他。屋里只有客厅两张沙发中间的那盏落地灯开着,全屋的焦点全聚在那里,活像一个常见的话剧布景。太阳坐在沙发较暗的那一头,歪着脖子朝更暗的那边靠于沙发背上,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在睡觉。听见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看过去。
苏觅走近去,看到她一身出门的穿着打扮。自推门进来起,他就隐约感觉到空气漂浮着一丝不明的诡异。正是这丝诡异促使他没有在进门时随手打开屋顶的大灯,也没有远远就往这边开声打招呼,在两人距离不断缩短过程中到最后他站定的瞬间也都还没形成成熟的话音吐出。
太阳看着他一路走近,同样没有开声。他走近后,发现她表情空白,但不是被吵醒瞬间的那种呆滞。她低头看看手表。
“你今晚要出差?”苏觅的音节形成了。
她的表情有了点凝重的味道。可能其实仍像前一刻那般自始至终地空白,“凝重”只是苏觅事后根据她紧接着说出的话而自行恣意推断并加上去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若按正常对话速度的标准,她开口大概慢了两三拍。她说:“我们离了吧。” 正式开了今晚的场白,此前那些全都不算,此刻才开始进今晚的正题。
这开场白说得没含多少感情,听不出悲痛,也没有怨恨,不是解脱,不是高兴,就那么淡淡一句。音量也没大到能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若非苏觅清楚明白自己正处于对话的姿势上,否则也留意不到她刚才说的那句话。这么大一件事——起码在苏觅觉得是天大的事——就那么云淡风轻像直饮水一样地从她口里过滤出来,跟说“我今晚不回去吃了”没两样。
苏觅僵化当地,仿佛要他点评一口过滤直饮水的味道如何一样——无可点评。实在找不到合适又有点意思的评语。
太阳看他没回应,继续说:“我要出差,马上要走了。本来想走之前和你好好谈一谈的,好让也你趁我出差不在的时候好好想想,但你回来太晚了。”她推推茶几上面的文件,原来她还把离婚协议书弄好了。“我回来就办了吧,其实没什么好拖的。”
苏觅继续僵立着。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自如应付突发事件的人,被生活乱流裹挟了那么多年,也没将本事稍稍锻炼起来。
“要不等我回来再谈谈吧。”太阳拿起放在身边的手袋,“如果一个星期后你还想谈,那我们再谈谈。其实真没什么好谈的。”她起身绕到沙发后面拉起拉箱朝门口走去。开门。关门。悄声无息。
房间装满了浓稠的夜,只有沙发这一圈将夜色略略稀释了一点。
苏觅在太阳刚离开的位置坐下,她的温热还余留上面。苏觅看看手表,快11点半了。太阳在阴暗中等着他的时候也像刚才那样毫无感情吗?或像他现在这般身体发僵发硬?
苏觅盯着台面那份A4白色文件。即使光线不足,但白纸上那几个大黑字仍触目非常。离婚协议书。苏觅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等僵结的大脑化开来,把这个突发事件梳理梳理。
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他拿起离婚协议书,翻开查找原因。理由极简单,跟她刚才撂下的那句“离了吧”一样干脆利落。
两人感情已结束,因此提出离婚。
就这样一句话,民政局会受理吗?苏觅皱眉,随即嘲笑自己了。只有他自己不肯受理而已。确实啊,如此一句不明就里不负责任的话。
他俩齐心合力建造出一条船,合力启航,承诺过要将船开往美好的未来。他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放在这条船上了,但合伙人突然说要取回自己的未来离船上岸,但他却依然踌躇满志等着欣赏前方的壮丽风景。在他看来,尽管这条船驶过一些年月,但依然完好无损,不曾遭遇危情,前方也没惊涛骇浪,实在没有理由停航。
看看吧,他环视黑魆魆的客厅。尽管是租来的房子,但一厅两房,面积宽敞,风通光足,各种现代家电家具一应俱全,位于市区高档电梯小区,社区安全成熟,出外生活便捷,门口各类交通纵横交错,去公司他俩一个坐车在20分钟内,一个走路20分钟内。在这里,两小口生活得宽裕舒心,偶尔双方父母来小住几天,日子过得与一般自有物业的家庭实在无异,还少一份房奴的克制和多一份生活的悠然。如此一条船,他自问基本满意。但太阳却要弃船,或许她找到了另外更好的一条。这个可能让苏觅喉咙猛地一阵发紧。若在数年前,他能二话不说排除这个可能,不,压根就不会朝这个可能性动半点心思,但今天的太阳是否依然如故,他突然不确信了。正如他从没想过“离婚”的音节会从她口中说出。
苏觅摸出手机打响太阳的号码。那边好一会才接。
“为什么?”
“协议书上写了。”
“我们什么时候就没感情了呢?”
那边沉默了,忽高忽低的机场嘈杂声迅速充盈两人间的距离,苏觅等着。
声音再传过来时,轻淡但清晰无比,带着空洞感,“你知道我去哪出差吗?”
轮到苏觅沉默了,机场背景继续连通着电话两端。一会后,那边挂了。
时间刻度滑入了周末。苏觅滑倒在沙发。手机滑落在脚边。
按计划,下周末将是他给太阳偷偷准备的大日子,万万没想到太阳抢先给他一个大周末,大到将他下周的“大”轰毁了。
苏觅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快到已脱离正常轨道,所以他什么也没抓住,只知道它高速运转。他现在处于一种坐立不安、不知所措、无所适从的状态。他想,或者他弄点宵夜吃,或者直接去冲个凉然后上床睡觉,或者干脆直接上床蒙头大睡,又或者就在沙发上舒服躺下算了,但始终他半弓着身体斜倒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无论前面哪种情况他都觉得不对劲,于是一动不动保持原来姿势,虽然这样也是浑身不对劲,但比起其他任何选择,保持原姿势最不消耗他体力。是的,此时此刻他浑身无力,这周繁重的工作任务本将他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大脑的飞速运转正将他最后的一点体力往负里消耗,他的身体实在无力再动一下。
有预兆吗?
他这方没有。自从决定和她生活以来,他就打算过一辈子,只有疾病或意外式的死亡才能将他和她分开,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提出分开,中途下船。
太阳那边呢?这周他大部分晚上都没回来吃饭,但睡前两人有两三小时的相处时间。苏觅努力跟上大脑的速度,细细检视他俩相处的细节。她看看电视,还做做其他什么?他上上网,还有其他什么?好像有时洗刷下碗,应该做过宵夜吧?洗澡洗晾衣服是固定的。现在回想起来,就那三两个小时其实没能做什么,找不出与往不同之处。没有吵架,也没有冷战,虽然没有很正式的谈话——无端端为什么长谈呢——但必要性交流肯定都有。苏觅再加大马力拼命回想平日两人的“必要性交流”,可是他只能想起“回来啦?”“嗯”“有剩饭,你要不要吃?”“好/不吃了。”“冲凉吧,不然洗衣服太晚了。”如此一幕幕,在他大脑中清晰勾勒出平时两人安静度日的情景。那么,是因为他冷落她了?苏觅越发不安和疑惑。他俩结婚七年,早不知何时起把日子过成老夫老妻了,但世上的夫妻不都那样过下去直到一辈子吗?
越不断深入挖掘记忆,苏觅越觉得一切正常。太阳突然这样来一下,是反常之极。
真理早被检验出来,所有澎湃汹涌的激情都会由涓涓细流般的日子逐渐抹平,最终汇入涓涓的日子细流里。烈酒会变成清水,爱情会变成亲情,恋人变成亲人。那么是七年之痒?都说七年是一个坎,不少人摔倒在这个坎上,但更多人会顺利跨过去。他苏觅属于少数那一撮?
或许有什么是他遗漏的?
苏觅站起来,去打开屋里所有灯,亮堂堂的光线将这条宽敞的现代船照得越发舒适怡人。若非有另外更好的一条,没人会放弃这条。
太阳离婚的理由是“感情结束”。她对他的感情结束了。那他呢?七年之后,还存在对她的感情吗?苏觅钻脑子一样地想。如果让他选择,他会第一时间选择与她去做一切和异性做的事,吃饭散步游玩旅行抱着睡觉,她一定都是他的不二之选。那她是有了其他人选?苏觅的喉咙又是一阵发紧。
太阳现在做什么工作?好像自从升为总经理助理后她忙了不少,主要是出差多了起来。莫非是老总和秘书的惯常模式?若是老总级别的船当然另当别论。苏觅眼前这条刚刚还熠熠发光的船一下子寒碜起来。
苏觅的头痛了起来,刚开始一丝一抽地,慢慢地加剧了。他重新弓着身子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蜷缩地睡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