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蛰刚过，课室底下那排紫荆已开得声势浩荡。纷纷扬扬、深深浅浅的紫红，就那么一蓬蓬一蓬蓬地站在枝头。招摇着她的美丽！
林茜，爱上了晏仲平——她的老师。
发现这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其实那天晏仲平把她“请”去办公室的时候，她还撇了几次嘴。迟个到而已，用不用如此大动干戈？
晏仲平是这个学年才做她班主任的。教的是历史。
不过说实话，课真的讲得精彩。不像别的老师，就在那里念PPT，怎么说呢，有才、渊博，还有趣。
最主要，还帅！帅炸了！
宿舍里，大家也毫不掩饰对晏仲平的好感。诸如这样的话常会在林茜耳边响起：
各位，有没发现晏仲平今天好像李易峰。
今天穿的那套，白衬衣黑西裤，活脱脱的苏星宇！
你花痴啊！潇潇你还想着自己是杨幂吧？哈哈哈，不过，我也认为，他真的很苏星宇哦！
大家别吵！苏星宇有啥了不起，就一花瓶！咱晏仲平就是晏仲平，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你们有没发现，今天他讲易经，天，他怎么可以懂那么多！他的脑袋就是电脑芯片！帅死了！
.......
大家七嘴八舌“花痴”的时候，林茜很少搭话。
她觉得晏仲平确实不差，但不喜欢他的一点，就是，管得太宽，还怪！
上课打个盹，发现后就含沙射影，射得你千疮百孔。
林茜就试过一次，那天她通宵失眠，困得要死。第一节偏就他的课，在他板书期间，就“瞌”了那么一下。五分钟也不够。
那天没电，PPT放不了，就在他抄个材料题上黑板时，林茜用手撑着脑袋，想小睡一会儿。
晏仲平就来了句：有梦想的人都在努力，没梦想的人却在睡梦里。
MD这人背后长眼睛不成？！
林茜在心里骂了句，不得不强打精神，死撑到下课。
至于不交作业或迟个到，就更不用说了。肯定会被叫去办公室“修理”。
最可怕的是，被叫去办公室，可能是谈话，也可能是罚站，或被安排劳动跑步什么的。
反正你永远都搞不清楚他用什么态度对待你的“犯规”。就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每一个被“捉”的学生，都会牵动整个班同学的心。
因此，大家喜欢晏仲平，又害怕晏仲平。
大家说他是一个恶魔般的男神，男神般的恶魔。
那个早上，林茜觉得晏仲平简直就是个虐待狂！
她迟到了五分钟，他罚她跑了十圈！
2
林茜是成绩中等的学生。平时也不怎么犯错。没担任班干部，与老师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
也不单止老师，与同学也不怎么交往。
倒不是清高，是一种习惯吧。
她六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半年后她爸娶了个老婆。这后妈虽然不至于拳脚相向，但也真的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她突然间就特别怕那种关心的眼光。邻居的、同学的、老师的……凡是知道她情况的人，她都怕他们看她的眼神。那种眼神，带着怜悯，带着惋惜，仿佛时时提醒她是个没妈的孩子。
到了初中，她就以一种清冷的姿态与人相处。成绩不坏但也不拔尖，性格淡然。没有好朋友，也没有“仇人”。中考以刚上线的成绩，考取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那真是秋高气爽的一天啊，她离开家，寄宿学校。她第一次看到后妈那堆起的笑容，才发现后妈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以及，一个好看的小酒窝。
汽车启动，她看到父亲与后妈并排站着，与车上的她挥手。她的眼眶有一丝湿润。
那一刻，后妈凌厉的眼神，她战战兢兢的日子，一瞬间，随着车轮的滚动，化为齑粉。
从此，她一个月回家一次。
高一那年，是她母亲去世后，她过得最轻松自在的一年。在与同学朝夕相处中，还有了个死党肖淑芬。
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死党，林茜习惯了做什么都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课室一个人去图书馆。但肖淑芬就爱跟着她，到哪里都跟着。每次回家拿零食来也多带一份给她。
3
晏仲平，在曲塘镇一中工作的第三个年头。
211大学本科毕业，工作勤奋，业绩突出。刚转正。学校准备培养他为骨干教师。
那年任高二文科3班班主任，这个班思维活跃，有一批潜在人才。就是学风不够好。学校委以重任，打算让晏仲平一直带完高三，要出百分之七十的重点率。
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晏仲平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这个大家都认为是曲塘一中神话的挑战。
还别说，在他的管理下，整个班纪律严明、学风浓厚，大家的成绩蹭蹭蹭地往上窜。一个学期下来，高二3班成了学校最出色的模范班。
林茜那天迟到也是有原因的，她吃着早饭的时候，才发现来例假了。跑回宿舍处理，回到班就迟了。
晏仲平罚她也是有理由的，好久都没人违纪了，她一个女生。不久前上课睡觉，现在迟到。最主要，态度，还那么差！
他看着办公室窗边那些开得绚烂纷呈的紫荆，像一团一团火一样扑面而来。他的心有点烦躁了。
“说说吧，为什么迟到？”
沉默，绵长的沉默。他仿佛能听到那些花开的声音，沥沥拉拉的。他抬头看她。
她紧抿着嘴角。这让她的嘴角仿佛带上一丝笑意。
他压着心中的怒火，那怒火里，很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
他懂她的苦，他自己不也是在那样的家庭成长起来的：母亲早逝，父亲再娶。
在母亲甜美、虚幻而又破碎的影子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有极度的敏感与自尊。
对，那就更要自尊自爱啊！
有那么聪慧的底子，怎么就这般自暴自弃呢？！
晏仲平被林茜那抹笑意和倔强的眼神激怒了。
三年来，他的工作一直都做得那么......游刃有余。这天，对着这美丽而漠然的面孔，他无法不气急败坏。
班级最最顽皮的男生，在他面前，也“俯首称臣”。他就是203班的王啊，他的虚荣，就这么被践踏了。
又好像不是，还有一点更深沉的东西。
那些摇曳着的花瓣，还有一股又一股的青草味儿。这个安静的早上，这个与自己有着相同身世的女孩，她漠然的眼神，像一枚看不见的钩子，紧紧钩着晏仲平的皮肉，牵着他的心。
“去，跑十圈！”
晏仲平一挥手臂，第一次无法控制心中那头兽。它闯了出来！咆哮着。
“给我去运动场跑十圈！”他吼道。
“跑就跑！”
她一甩头，转身出去。他甚至读到她脸上一丝轻蔑的笑容。
4
当天晚上，林茜肚子痛得厉害，凌晨一点，痛到呕吐。惊动了整个宿舍。肖淑芬敲开晏仲平的宿舍门求救。晏仲平生生地把林茜从六楼背到地面，再开车送去县医院。肖淑芬陪着。
急诊室，一中年女医生，询问之下，才知道林茜是痛经。打了止痛针，热敷处理后，林茜的疼痛缓和下来。
肖淑芬趁机去了趟厕所。这时那女医生才抬眼认真看了看晏仲平，说：“你怎么做人家的男朋友？女孩子来例假，不能受凉不能淋雨不能运动不能吃冷冻的东西！”
晏仲平张了张嘴：“我，我……”想解释什么。又懊恼地发现林茜的痛与今天自己罚她跑步有关。
他看一眼林茜，她的脸终于从那刚才的死白恢复过来。甚至还带了点红晕。
刚才，他真的好怕。
他背着她从六楼下来，她软踏踏的身子坠在他身上，就像背了一麻袋重物。还别说，当时他真怕她死掉！
他低下头，没再出声。那女医生又说：“你女朋友的身体底子弱，以后经期可以多喝点红糖姜水，经期后给她炖点当归或阿胶补一补。”
又说：“男人，要懂得宠女人！”像对他说，又似自言自语。
晏仲平囧得脸像喝醉了酒一般红。本来林茜也给说得特别不好意思。但看到晏仲平羞赧万分，低着头，为着自己的事被训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就不由得弯起嘴角。
她这一笑，刚好接触到晏仲平那无辜的眼神，那眼神里竟有一点嗔怒。她没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觉得真快乐！有那么一丝报复的快感，还有那么一丝，心疼。
人就是那般奇怪，在特定的环境特定的空间。她突然就觉得晏仲平那么可爱那么帅气。他又羞又恼的样子，更添了一份孩子气。
早上还恨不得他下地狱，此刻看哪儿哪儿都顺眼。
难怪大家都说他像李易峰！真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林茜看着他的侧颜，那花痴就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次日，晏仲平真的给买了些红糖红枣姜粉什么的。中午的时候专门留她下来拿给她。
“那个，昨天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个……”
还没说完，晏仲平的脸就红得不成样子。林茜啊，从未经历过如此的关怀，晏仲平，可是他们的王啊！居然，给她买女性补品。
轰的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涌入了她胸腔，撞得她的心生疼，眼角发热。
她一把抢过那包东西，说了声“谢谢”，飞也似地逃了。
5
多希望故事就此打住。多情的姑娘啊，你真的不该太贪婪。
林茜突然就好想知道，晏仲平买这红糖里面，更多是内疚还是爱意。
对，她想到“爱意”这个词，又羞涩又激动。
多久了，有谁关心过她的生活，关心过她的疼痛。这世上，还有谁爱着她？
她突然就觉得她和晏仲平之间，多了一丝关联，还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甚至，她觉得晏仲平就默认了那中年女医生的话：他们是男女朋友。
她真感激那医生！
但让林茜痛苦的是，除了那天给红糖她，晏仲平再没别的举动了。连上课也与以往一般，眼角也没多看她两眼。
他究竟喜不喜欢我？林茜开始被这个问题折磨着。这问题就像一条蟒蛇，越缠越紧。
她再度失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越是这般，医生的话越发酵得厉害。林茜，一天之间，情根深种。
她开始渴望每分每秒见到晏仲平。她恨不得一天八节课都是历史课。
6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校园安静极了。同学们都午睡了，林茜实在无法入睡。悄然步出宿舍。
雨后的校道，铺满了被打落的紫荆花瓣，厚厚的一层，壮烈得惊心动魄。满眼都是，满心都是。就那样，像火一样，燃烧！
晏仲平，晏仲平，晏仲平……
她在心里，一声一声，唤他。
那只剩一两朵花瓣的枝头，萧条孤寂。
办公室窗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
“晏仲平，我爱你！”
她不知道怎样就站在了他面前，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那句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那句话，她觉得她的头脑，她的心房，全都是灿如烟霞的紫荆花瓣！
她的脚步不受控制走向他。
晏仲平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就那样，轻而易举地，一下就吻到了他。
林茜长得非常高，一米七二的身高，她甚至不用踮起脚尖，她只把头扬起，她的手一下勾住他的头。就把嘴唇贴上他的。
她其实根本不懂，但一切又那么的自然。好像她与他已是多年的恋人，他嘴唇那么温润，那么柔软，与她想的刚刚好。
晏仲平没推开她，她甚至碰到他的牙齿了。
居然，居然她感觉他环住了她的肩膀，她听到他带着粗重的喘息，她甚至感受到他湿润的舌尖，还有抵在她腿间的坚硬......
就像窜上高空的烟火。她不管不顾，要在最高空，开成灿烂的花！
这个吻，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这个吻，其实还不够两分钟。起床的铃声响起，那舒缓好听的钢琴声，却像惊雷，晏仲平仓惶推开林茜。
他发现自己犯下天大的错误：“林茜，对不起。我，我该死！”他甚至还抽了自己一掌。
“啪～”清脆的一声，她看到五个隐约的指印。
她一下拉住他的手：“老师，不要，我......”
她又心疼又快乐。
“你走吧！”
已经有人影从远处走来，学生已陆续来课室上课。
“好，我回课室啦。”林茜在晏仲平的低吼里，读到矛盾与苦痛。
她又忐忑又快乐。
回到课室。她的心里，已经塞满了喜悦。她知道晏仲平是喜欢她的。
只要他爱她，她可以忍受所有的痛苦。她想好了，她从此要好好学习，考上重点大学，再回来嫁给晏仲平。
7
但没想到的是，那短短的两分钟，却是要他们付出极大代价的。
一个星期后，林茜的喜悦还在胸腔里荡漾得像一朵一朵盛开的芍药。
她却被叫到校长室。在校长室里见到的，还有晏仲平！
苏校长说，有人举报你们干了有伤风化的事情。你们承认吗？
他承认，是他引诱她的。
她承认，是她勾引老师的。
最后，校长说，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得离开学校。
就这样，林茜的爱情，活生生地被掐死在老苏手上。
就这样，林茜的爱情，戛然而止在那个紫荆花落得满地都是的春天。
林茜记得，她的母亲，也是在那个落英缤纷的时节离开的。
母亲那破碎的笑容，就像飘浮在空中的花瓣，飘呀飘呀，跌入地下，没入尘土。
8
十年后的校庆，林茜再回曲塘镇一中时，晏仲平已不在。肖淑芬说，你离开学校没多久，晏仲平也离开了。
至于苏校长，得了鼻咽癌。后来做了手术，保住了性命，再没工作了，一直病退中。
当年教林茜的老师，有些退休了，有些转走了，林茜只见到语文老师陈昌，他笑着说，林茜，你没变样哦。
肖淑芬倒是成了曲塘一中的一名教师，现在是高一年级级长。
九月的曲塘一中，林茜惊讶地发现。课室底下那排紫荆，开得声势浩荡，纷纷扬扬、深深浅浅的紫红，就那么一团团一团团地站在枝头。招摇着她们的美丽！
“肖淑芬，你说，紫荆花不是春天才开么？”
“林茜，紫荆花常年都开。落了一茬，又开一茬！”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林茜看到他了——晏仲平。
他在校道那一头，向她走来。他的头顶，是烂漫的紫荆花，一团一团，就像一场盛大的梦。
林茜站在那里，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真的是晏仲平！
“哇，爸爸、爸爸，红色的云朵，好漂亮啊！”
脆生生的童音。站在林茜面前的，是晏仲平，他身边是两个长得几乎一样的女童，四五岁的模样，像极了他。她们仰着头，看看晏仲平，看看林茜。
晏仲平一手一个抱起她们。
“回来了？”他看着林茜，泛起笑意。“来，叫林姐姐！”
林茜忍不住摸了摸他怀里俩孩子粉嘟嘟的脸，笑着说。
“回来了！”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