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
这漫天繁星之时。其实哪没有什么星星,我只是单纯想说天挺晚还挺凉。不过,我现在眼冒金星倒是真的。再低头看看那沉甸甸的一大包掺了鸡下水的猪头烂肉。掌柜的要我去隔了四个村子的王屠户那换些五花和下水、尾油什么的。还要我拿走多少,就必须换回来多少,要不就拿我的肉煮了给贵人们吃。这晦气日子,日不落也得给打落了山。我发狠地已经脱力到抽筋的左手,颤了颤又沉又臭的大包,深吸一口气,我决定放过自己,就地找个地儿歇歇,晚到点儿就晚到点儿吧。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比我能活过当下更重要。
这该死的凉风飕飕,再加上我这倒霉催的身子骨,可叹我只能赔着笑脸在暗无天日的客栈小破檐下讨生活,思考着明天的看不见头的路和终究能看见头的王屠户的肉脸甩起来,闸刀论起来破口大骂。玉皇大帝和阎王老爷一齐来了,终归我今天是死不了的,去他的掺了下水的烂肉,去他的掌柜,去他的伤口,老子睡了。
四月,虽说早已入春,但北方的料峭春寒却是一点也不掺水分的,就像对于家大人要出去做农活可以在家里翻天的雀跃一样真。我又是个极怕冷的身子骨,因此到了四月也还是缩头缩脑,捂得严严实实,连脚脖子也不敢往外露,当然,除了我悲催的右手。从整只胳膊来看,肿的确是消干净了,不挂石膏绷带的时候,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若是一不小心翻开内里,便会看到一条硕大的外凸的疤痕,如同扭动着身子的粉红色的大肉虫狰狞地蠕动。
爹娘说娃儿名字要贱点儿好养活,女娃就更不必费心起甚麽名字。家里男娃不多,就叫好男吧,盼着能当男娃一样使,干的多还能吃得少,这样血浓于水的免费长期小工,谁家不乐意这个便宜呢。颠沛坎坷,举步维艰。悠然收网,坐收渔利好像是不长眼的老天最爱对贱命一条的穷苦人干的事。我随手撕下的那根指甲侧缝的肉刺就感染烂到非得花钱找神婆子拿点药香灰以免我的整只手一齐烂掉。后来那个夜里,我这反应老是慢半拍的脑子好不容易学会使的右手,终究也只能算是保住了一半吧。一边细数剩下的日子一边历劫取经般的扎头,一不小心滑落梳子才看到,满地被我下意识扯掉的头发,凌乱冗杂,怕那惨不忍睹的病以及泪流满面地鬼样子吓到别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人在乎吧,连娘也只是一看见我就叹口气便去做活了。我只好默默,仅剩的一点安静里,是好不容易假装的勇气,只有在夜里,对着爷爷奶奶草坟的方向才会烟消云散,一点凄惶的渣也剩不下。
奶奶的那只宝贝杂毛猫,虽然我从未见过它,但他肯定是真的,因为我已经和他说过好多次话了。许多以前发生的事,都是它告诉我的。譬如父亲小时候上蹿下跳的淘气没少挨打,和现在总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却敢回家肆无忌惮大妈母亲和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父亲一点儿也不一样。有时候,我和猫对话也会戛然而止。一下子转场到我看见黑衣面罩人的那一夜,也就是屠村的那一夜。和其他的夜晚没有任何不同,一样虽是夏天却仍然透着嗖嗖的凉意,一样很少看见闪的着星星。通常这个时候,我都喜欢在心里恶狠狠地警告自己,不许哭,要是眼泪砸下来把好容易求来的药灰染了,你就不仅冒犯了神明,还得忍着恶心把更酸更苦的它囫囵吞下去。我一向输不起,所以伪装,试探,懦弱。更令人泄气的是,我根本没什么好输的了。本来就只不过死死拽住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固执,没有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一搏高低闯荡的力气,又不甘坦然潇洒地清醒沉沦像父亲一样。
不敢又不甘,可笑又可悲。
在我的犹豫飘来荡去的同时,逝者都不舍昼夜,何况暗中蠢蠢欲动的活物。煎熬着,挣扎着,该来的都会来,一切都像一决雌雄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