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是他在十八岁的时候,他要去往距家百十公里外的县城去读高中
十八岁,他第一次离开家。当他背起行囊跨过门槛那一刹那,母亲突然叫住他,含着泪对他说:“儿啊!家里的期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啊!"他没有回答母亲,兀自地“昂”了一声后便出了家门。
他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单凭一己之力考上高中的孩子,同学们或厌倦书本或考试成绩低甚至家里供不起而纷纷辍学了,只有他从十二年前踏上这条路起便一直坚持下来。他怀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和忐忑以及家中他不明了却能感受到的那份过重的期望的压力,跨过村沟,涉过田野,但却踯躅在乡间的那条刚刚修成以致还散发着浓重的沥青味的泊油路上,最终,他还是走进 了校门。
母亲带给他的除却生活费外仅有一捆崭新的材料书籍,那是前不久他过生日时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时他刚刚初中毕业,原以为能和其他同学一样或在家务农或外出打工总之远离那些乏味的书本远离学习的苦海,因此他期待着代表成人礼的生日礼物可以是一条洋气的皮带或是一块襄着零星饥渴形似钻石的手表,以至于标示着自己即将步入社会。那时候周边亲友家的孩子纷纷落榜,因此他也并未奢求自己能够考上高中。
然而,期待并畅想已久的生日礼物竟是一捆同初中一样乏味一样令人厌倦的书籍,并且父亲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语气对他说:“过些日子你去念书,你考上了。”
他嘎巴嘎巴嘴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书以及父亲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般劈毁了他步入社会的梦想,但似乎也劈出了他一直在内心里潜在的却永未说出口的想法——他并不是不想读高中。
父亲接下来的话犹使他寝食难安:“记着,你是家里人的希望,也是全村人的希望!”
在他入学后不久,他便展现出了他惊人的落伍能力。县里任课教师讲课的进度和语速是他全然无法接受更别提消化的。身边的同学也与他所遐想的大为不同,他们不会像他们似的一下课就拿废纸叠成卡片在桌上或地上敲打;也不会兜里装着一把玻璃球满操场找空洞在里面弹来弹去;更不会调皮无聊到拿弹弓绑着石子去弹射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玻璃。。。留在他眼底的他的现同学们只有翻书或写字亦或是为了翻书写字而进行的掏书和蘸墨水的影子。
因此,他也逐渐戒掉了在家乡上学时的那些消遣的游戏,尽管他觉得痛定思痛,无比空虚。他也学着同学下课时伏在桌案上将头埋在书本里苦读,尽管他觉得无聊透顶,筋疲力竭。
但是,课堂上,每逢老师进行着滔滔不绝跌宕起伏讲说,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回味起乡村教师在上课前都会进行一个小游戏或讲一段小故事以放松学生心态的美好画面。他怀念乡村教师为活跃气氛和调整进度而走过每一位学生身边时的影子,与此刻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讲师截然不同。他常常怀念得出了神。
有时候,清风拂过,拂起一片碧绿婆娑的叶子在窗前萦绕。那飘零的叶子,像湖畔上正在摇曳的木舟,叶子在空中旋着舞,悠哉逍遥。他常常看得出了神。
然而每次出神,换来的都是测验分低的结果。因此他也被班主任叫过去谈了几次话。他原以为迎接他的是谩骂与责怪,但其实确实安慰与鼓励。班主任对他说:“你才刚刚从乡下上来,跟不上很正常,我看出了你在这里的不适应,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努力去适应,高考不比中考,它多了许多痛苦与残酷,它是勇敢者的游戏,老师希望你可以战胜它!”
“至于你跟不上课,我会和科任老师沟通,试着去放慢一些进度,但想要跟上,还得你自己加倍努力。”
最后,老师又说了一句话令他精神鼓舞,感激涕零:“想想你父母,学不成名,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呢?”
于是,他开始了前所未有并较之以往是难以名状般刻苦的学习,虽然免不了课堂上走神,但次数起码减了很多。他真正彻底地不再贪恋曾经课间里进行的愉快游戏,一心扎进书堆里苦读,他甚至比他的同学们还要认真,几乎牺牲了所有除却吃饭睡觉方便的时间。
即便这样,他的成绩还是不理想,他的思维仍不具有县里学生拥有的或当代教育要求的那种灵活性和开创性,他仍旧跟不上班级的进度,尽管在班主任的介入中,科任教师已经稍许放缓了速度。
他时常累得头晕眼花,不只是因为过度劳累的学习和心里承受的巨大压力,还与他的饮食跟不上营养有关。由于家境的缘故,他到食堂打饭只能在清汤寡水的素菜区域徘徊驻足,对那些流着惹人垂涎的荤油的肉菜望而却步,加之他时常边吃饭便看书,以至于违背了很多今人津津乐道的所谓健康的用餐姿势。
有一次,他在绞尽脑汁来算解一道函数体而未得结果时,他怒了,他愤然拨开了铺满桌面的“书床”,将那张印有函数题目的数学卷纸撕得粉碎,仰天一抛,细碎的纸屑在天花板上纷飞不绝。
据说,他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没有解开题目的烦恼,而是他当时饥渴难耐,而他正好看见邻桌的男女同学各自从包里拿出一盒牛奶,互相说笑着将吸管插进去,“咕噜咕噜”地嘬进了嘴里。
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即使他稍微松懈一点,能够挤出一点喝牛奶吃面包的空闲时间,他也没有一点喝牛奶吃面包的零用钱。他只能看着别人把散发着浓厚的麦子香味的面包塞进嘴里,把细长而精致的吸管咬在嘴里,每每这时,他便愤然出门,急速地来到操场上飞奔着狂啸着,直至身体虚弱经不住折腾而气喘吁吁地回到班级。
其实,令他如此激动如此偏激的原因,还是某位科任老师说的一句话:“同学们,课程一点一点紧啦,多喝点牛奶多吃点面包补充补充营养,要么我们的身体可就经不起磨练啦!”
他幻想着累到精疲力竭的时候也能喝一口冒着醇香的牛奶;他幻想着饥肠辘辘的时候也能吃上一口肥的流油的红烧肉;他还幻想着什么,他幻想着很多。。。
而每当他幻想着种种这些的时候,他都会悄悄溜到校内的柳树旁,摘下一片碧绿碧绿的叶子,藏在手心里,原来的他并不知道那是柳树叶,后来由于过分专注的缘故,他特意去查阅了资料。他就静静地看着手心里虽浸满汗水而不失生机的叶子,心境仿佛已跟着那片似木舟的叶子在浩瀚的苍宇中肆意地遨游。
他特别喜欢这种叶子,周末时同学们被家长接到校外饭馆饱餐一顿或者去周边游玩一会的时间,他都一个人悄悄地捧着一片叶子,静静欣赏,有时也会自言自语几句。
经历过高三的学生都知道高三的苦,他自然是不例外,他的经历也免不了地变得更加丰富更加曲折。当同学们纷纷“落户”各科各式的补习班时,他茫然而惆怅地感慨:原来世间还有这般提高成绩的东西!
他的成绩一滑再滑,甚至几番跌落到班级倒数的位置,但他都咬咬牙追上去了,然而却再次滑落下来。他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努力了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他曾一度被班级流传出来的一句鸡汤而渲染,便没有杂念。那句鸡汤是这样说的:不是努力了就会有回报,但是不努力一定没有回报。
不知哪一天起,也许是班主任为了班级总体的进程,非但结束了满进度的貌似专属于他的特权,反而加快了讲课的进度,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感觉:自己这般苦命挣扎是干不赢那些具有先天便利条件的人的。他开始在高考上动摇了,他开始想要放弃了。
他在这个念头上徘徊挣扎了很久,在“弥留”之际,他突然想起了母亲困扎给他的教科书,因课堂内容与课下作业衔接得无缝的原因,他从没来得及去翻看那捆书,当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打开它们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这些教科书正是课本里涉及的全部内容的精华,这代表着一条捷径。
瞬间,骨子里流淌着的不服输的血液再次澎湃起来,他几近贪婪地将那些书籍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中途脑袋涨了肿了思维停了歇了不知多少遍,他还是坚持着把它们翻阅背熟了。离那最近的一次考试测验中,他豪取了班级第八的名次。
终究,这些书籍所带给他的优势渐渐消退了,其他同学已然接受了新式教育新的捷径,他的名次很快就被后者占据。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了受不住了!那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伴随着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心灵的巨大创伤而彻底崩塌了!
他连夜收拾好了行李,并给家乡的父母打了电话,告知他要退学的原因。父亲并没有逼迫他继续念下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也好,回来吧,家在这呢。”
他的愧疚心在父亲的轻描淡写中释然了,他已毅然决定踏上返乡的客车,明日早上就启程。
当同学们帮他把行李搬到门口的时候,他赫然发现了门口围着的那西装革履的人群,人群中似乎隐现一位校友的影子,并显然是这人群的焦点。他按捺不住地去询问同学,同学回答说:“这是家里有背景,不用高考,直接保送了。”
末了,同学还加上一句:“而且是名牌大学!”
当他听到这的时候,他像入了魔一样疾步进了班级,任谁呼叫都不理,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再次将头埋进了书海里,同学无奈又把他的行李搬回了他的桌角。
据他后来回忆说,他当时情绪极度亢奋,而亢奋的原因,便是那位保送生阴差阳错地给予了他最后的也是最有效果的鼓舞。
“我当时,面对愧对家长都没有动摇,可以说我已经做好了失言却仍要面对江东父老的准备,但是我看到那些西装革履的人群,我便想势必不要让我的儿子再遭受我的苦难。”这是他的原话。
“我也要让我的儿子成为西装革履的焦点!”这也是他的原话。
后来,他成功了,高考482分,考入了省内一所不错的本科。如今已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作家。而时人谈及他成功的缘由,他总会笑着说四个字:“西装革履。”
而谈及他最苦难时候的一缕幸福的回忆,他还会说:“西装革履。”而后又加上一句:“还有书籍,还有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