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级,可以说是每一名教师工作的终极目标。每晋一级,工资涨2000,扣除五险一金,发到手的也得多1000左右。一个刚毕业的教师,发到手的,才3000。
每年的9月初,市教委会把晋级名额分配到各学校,不是僧多粥少,80个教师的学校,能分1个中级,1个高级,简直就是虎视眈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一家人都瞅着,谁能成为幸运儿?流程是,教师递材料,领导审核。按教龄,近五年的教学考核,荣誉称号,学位论文五方面来计算积分,最高者,公示没有异议,送交教育局审批。
今年,李艳丽是竞争的种子选手。五年考核全部优秀,还刚刚获得了“维西市优秀教师”,国家刊物论文也买上了,在同等教龄里拉着对手得有4分(多教1年,才加2分),也就是说,一年分一个名额,她将比同年分配的苗雅婷老师,至少早晋级4年,往后晋高级也会早好几年。“要不然,她豁上命的干!”但,最终,她还是比早毕业3年的徐春雨老师低了0.5分,刷了下来,只能再等一年。
本来,今年,李艳丽没打算再干班主任,到了她这个年龄,孩子都多大了,又是个女老师,不想干也没人说道,但就防着今年可能晋不上。若今年再来个考骇优秀,那明年晋级,就毫无悬念了。今年,李艳丽更拼了。
分班初,抓阄,她抓到了八大金刚中的赵明亮,不到一周,那孩子就辍学回家了。
李艳丽在办公室乐着说“这个祖宗不来了,更好。你们不知道,这小子多么讨厌。再过过,他都得对我轮拳。他走了,班里多安静,老师去上课,那个舒坦!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就是后面那几个掉车尾,上课也就趴桌子上偷着睡会觉,别没毛病。这个老鼠屎,幸好走的早……”苗雅婷问“他为啥不上了?”李艳丽愣了一下,说“上够了呗!7科加起来还不到200分,学啥!?”到了八年级,孩子大了,一年下来,辍学三五个,也属正常,大家也没多计较。
一年后,我跟着上了九年级,赵明亮分到了他班里。相熟以后,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开学,李艳丽就下了狠茬子,钉是钉,卯是卯,她也确实勤快,早午晚不管那个时间点,比学生去的还早,学生刚到教室或宿舍,还想开个玩笑的,抬头一看,班主任正狠狠的盯着他,急忙收回还未展开的笑颜,该干嘛干嘛。
学生在一系列的高压政策下,老实的跟根草似的,一声不敢多吭。我去他们班上课,也确如李艳丽标榜的,纪律没得说。但,明显带着一股死气。学生也都抬着脸,但眼皮却比别的班耷拉下半截,没有那种“虎视眈眈”对知识的渴求。
时间长了,老师们只能自问自答,一次,一个简单的问题,我连问了三遍,都没有回响,气极“在你们班上课就如同把人一把按到海水里——能把人憋死。”
老师们私下说起来,这个班就缺几个带头活跃气氛的好学生,班主任又这么严厉,看着是挺老实,到底在不在学?能学到多少?这些都未可知。
考试是检验学习的最佳方式。老师们都紧张兮兮的期盼着第一次月考。月考就像ph试纸,是酸是碱,一滴就够。班级的实力到底怎么样,一试便知。月考成绩好了,没多大意外,这一年,洋洋得意!成绩倒数,班主任加把劲,学科老师没有脱后腿的,成绩也能进步,但进多少,还得看学生的后劲,太多不确定!
转眼,到了第一次月考。我的心“噗噗的”,费了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改了科,再教不出成绩,可没脸见人了。焦急的等待以后,成绩公布了。我中了彩票,今年风生水起,三个物理老师,我的成绩第一。最让人惊讶的是李艳丽6班竟然倒数第三,个人英语成绩倒不错,第二,和第一仅差0.5分。
顿时,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第一年我倒数一年,憋了一年的这恶心,终于吐了出来。有种复仇后的喜悦,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六年级一班,无论是个人的英语成绩还是班级成绩都是倒数,走在路上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当老师的,你成绩不中用,有什么发言权?”这句魔咒无论白天黑夜,纠缠了自己一年,现在,这块狗屁膏药跟歉疚,都随风而逝。年轻的人,有几个不想证明了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大风起兮,随风遥;上九天兮,览群星。现在,竟然有点期盼早点开“质量分析会”了。
坐在办公室里,就盼着老师们谈论成绩,虽然自己不插话,但支楞着耳朵,一个字也不落的,都钻进脑子。就盼着聊7班的成绩,没说自己,心里也高兴;说我的成绩放了卫星,年轻这么有干劲,前途无量,心里甭提多舒坦。而老师们聊起6班的成绩,比5班(倒数第一),还有话说。
“每每我去上课,总有迟到的,问起来就是“班主任叫了。”手里都拿着英语作业本。”“甚至上着课,有些孩子公然偷写英语作业,屡禁不止。”“你布置一丁点儿作业,学生都怨声载道。私下问起来“老师,我们的英语都直接写不完了。”这些,我也有同感。
一天中午,查宿舍午休,我就听见隔壁六班宿舍,叽喳着,有小声说话的声音。他过去,想透过玻璃喊斥,看见李艳丽在里面呢,就想走,“who do you think you are?……”背英语?再仔细听了会,果然没错。原来,李艳丽中午也不让学生消停,跑宿舍检查课文来了。我连连咂嘴叹气,原来可以这样!?好成绩都是这样来的?真是,煞费苦心!
再一想,怎么可以这样?学生都多么累了,休息时间,至于这样?再说一个宿舍12个孩子,你在里面检查课文,那些孩子还睡不睡?难怪6班的孩子们,下午第一节,上下眼皮打架,尤其厉害。
老师们想着是不是有个人跟李艳丽说说,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其中理由有二,第一,李艳丽的这种付出,为个人的考核优秀,尽快晋级。虽得不到人们足够的尊重(她的本质是自私的),不能接受,但能理解,“唉,这不都是为了晋级吗?”一句话,道出多少心酸往事;一句话,一个普通老师的终身奋斗目标。只有为他人的幸福舍得牺牲的人,才能赢来群众的尊重,但又有几个圣人?
第二,归根结底是制度的不完善。一个老师之所以考核优秀,不看班级总成绩,不看学生基础,不看进步大小,不看学科教研,就两条:工作量和个人学科成绩,后者更甚。只看你的个人成绩,更准确的说,你拉同办公室同科的老师越大,得优秀的概率越大。
同事之间本应该是互相协作,而如此的制度却让老师们互相竞争;当然,竞争并没有错,但一年下来,你也很努力,我也很努力,咱俩就差三两分(甚至算法一变,成绩调个),而优秀名额就那么几个,领导留俩,关系户留俩,真正给老师们的,也就没几个了。快要晋级的,不努力,怎么行?
只要不比别人强,就是差!
月考后,李艳丽的心情可想而知,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但凡有点觉察的,看见李艳丽都有种“阴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寂。有那不看眼色的老师,上赶着分析6班的成绩。“你们就是无聊,孩们给谁学的?爱考多少考多少,又不是教学一年了,还那么在乎?”李艳丽几句话,噎的来人直瞪眼。苗雅婷老师,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前两天,月考前,也不知道谁在办公室标榜自己班上天了,现在又说不在乎。两家的话,你一个人说了,真是人嘴两张皮——反正都是理。”大伙哈的笑了,李艳丽张几张嘴,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头仗胜,仗仗胜;头仗败,仗仗败。
这个道理,李艳丽当然明白。成绩一出来,她就坐不住了。平日班里纪律挺好啊!?就一个刺头,赵明亮,还滚回家了。怎么回事?
李艳丽把级部原始成绩偷偷翻找出来,重新算了一遍,没错。在电脑上,把八个班级的成绩,都拷到一张表上,全级部大排名,各班的平均都算出来,排出名次,如同探雷一般,一寸寸往前摸查,最终得出那的,还是那个亘古不变的结论——优生考差了。
趁着课间操的空,她把优生召集起来,一阵猛批。“你们这群二货,同样的俩肩膀扛一个肉球,一天都吃三顿饭,人家就像奶牛似的出奶,你们都变成屎拉了出来……”李艳丽骂累了,环视一周说“别跟挺尸似的,表表态,下一步,咋办?”20个学生,都仔细观察着自己的鞋尖。“哑巴了?从1号开始,王波。”王波吞吐着说“上课更加认真,下一次考试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教导。”“你这叫套话!我说了半天,你糊弄我?重来。”……
等结束的时候,第三节都上了一半了。教室里上课的我只好让学生们自己预习,做练习册的题目,白白浪费了一节课。
第二天,李艳丽打印了一张空座次表,在班里宣布“按成绩排桌,从第一名开始选,看好位置,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写在相应空格,再传给第二名……今天完成。”学生们当然都往好的位置聚集,中间的位置没了,后面的学生除了边就是角。这样做的也有好处,能充分保证优生的成绩,前20名当然收益。但还有46个孩子呢?
受影响最大的是倒数。这些孩子几乎都集中到后两排,左右看看都是跟自己一样的‘掉车尾’,还学啥?而他们心理一点也不比优生成熟或者坚强,他们的自尊心也一点不少,甚至多了一层因为学习,自卑的脆弱。这样做,相当于宣布了他们的死刑,不管是谁,不管做什么事,没有希望,哪有努力的必要?“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些孩子在一块时间长了,非给你惹点事不行!不然,真对不起你对他们的‘傲慢和偏见’。
这些,李艳丽不是不知道,她都教了10几年了,什么不知道,而是不在乎。掉车尾死活,关我吊事?你们给班级的成绩挣了几分?那么多学习好的,我都顾不过来,还管你?可,走了一个赵明亮,会出来第二个赵明亮,你就算把级部前50名,组个班级,照样会出“捣蛋鬼”。
学生们交上来座次表,李艳丽留了一个小心眼,她根据英语成绩的排名,做了适当调整。
一个优秀的班主任,在调桌这个问题上,是慎之又慎,既不能伤害倒数的心理,又要照顾到边缘生的学习,优生更不用说了。调桌,班主任工作是最头疼的事情之一,花费两节课,都不一定能做到好处。
“掉车尾”在学校受到如此待遇,在他们还未成熟的心里种下了一颗邪恶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将来演变成很严重的社会问题。
李艳丽的做法确实自私,但有其现实意义。
我们有必要详细了解一下新晨一中计算教师考核的方法:我们假定初二级部有500人,先把成绩输入电脑,算出全员的平均分设为x1,算出前180名(约全员的1/3)的平均分设为y1,再把全班除后五名的学生平均分算出来设为x2,取全班学生的前1/3为优生,算出平均分为y2。最后将各数值带入公式5(y2-y1)+3(x2-x1)即为各科老师的考核分。公式的前半部分,各班前1/3优生与总评优生的差值要扩大五倍。
一名教师站在这么一个评价公式上,他会怎么做?要不是傻子,就会狠抓前1/3火车头的成绩,这就是所谓的“抓重点”。试想一下,如果我们把算法变一变,那怕在评价老师时,上级评价学校时,只看平均分,当然掉车尾考22分还是35分,在知识层面上都差不多,将来也不会受多大影响,但这样的算法却可以把老师的些许关注分散给倒数,给予他们精神层面的希望。
我们对掉车尾最大的伤害是,我们忽略了他们也是一个孩子,而处在发育期的心理是最脆弱的。
但,即使当班主任多年,意识到这个问题很严重,也无法改变。老师就是学校里的棋子,考核政策指挥着他们怎么走。其实学校也是教育系统的一个棋子,而教育局也是更上一级的一粒棋子,这是体制问题。
说白了,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我们都太现实,现实必然残酷,缺少人文主义关怀。有人拿社会的残酷竞争来要求学校,“孩子们早晚要适应,早适应了,晚来也是收益”,请说便宜话前,不要忘了,教师面对的是一群孩子,孩子的各方面都没有发育完全,你能接受和适应的,对他们就是残忍。
不管社会竞争多么残酷,教育系统是最应该“民主公平”(尤其初中小学)。怎样营造一个健康的竞争体制?把全部的学生融入到这个体制,使“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成为一种现实,中国要走的路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