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知道的她的影子

她有一道冰凉的影子。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这样认为。后来这种感觉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就像诅咒一样,我这样暗自想到。但并未跟她提起,也没有这个打算。我并不擅长应付此类可能牵动自身的事件,也不希望自己身陷其中,能做的仅仅只是像旁观的猫一般躲在一边。

我们延续着普通自然的关系。逛街,聊天,吃饭,看电影,即使旅行也会分开住两间房,仅此而已。她似乎并不介意,也从未有过抱怨,只是平淡地跟我说话,一起散步,如同一位普通人家的妻子陪伴自己的丈夫。

实际上,我对此反而有些惊异。我并不了解她,与她的相遇大概只是上帝随手安排的一种偶然。

那是一个阳光阴冷的黄昏,我决定去一家普通的酒吧喝酒,刚要进入酒吧的时候遇到了她,她靠着脏兮兮的电线杆坐着,意识不清,说着胡话。或者是出自怜悯,或者是怕醉酒而单身的女性遇到危险,这种情况不能不管的大男人心态。总之,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黄昏笼罩了我俩。门里是嘈杂吵闹的酒吧,门外的街道倒是显得异常荒凉,几乎无人,只有滚滚的车流在逐渐沉入黑色的光景里穿行。

她因为醉得太厉害,无法沟通,所以我只得把她送到附近的旅馆,然后留了张纸条离开。最终,我并没有去喝酒。

令人意外的是,她第二天通过旅馆登记的信息找到我,表达了昨日的谢意,并为此请我吃饭,希望我答应。我并不想接受她的邀请,内心想着不要跟她扯上任何关系,这仅仅只是长久的生命中平凡的一次遇见而已。然而,我还是接受了,因为看到她露出无限希冀的眼神,我突然不忍心拒绝。就这样,在她欣喜的笑容里,我们的时间开始纠缠。

这仿佛也是一种诅咒,我不太肯定地想。

我常常在人流里看她,看那道影子如何扭曲变化,继而开始怀疑:我和她究竟属于什么关系?情人?并不是,因为除了第一次遇见她,之后我们并没有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朋友?也不像,因为除了知道她叫夜,我并了解她,她的过去,她的喜好,至少没有朋友间的那种默契。即使我们说的也只是时下一些流行的东西,更多时候是她说我听。

我常陷入这种怀疑,却无法思考出任何准确的答案。尽管我们看似形影不离,但在我们之前横亘着一条巨大的沟壑,而沟壑里面充满着虚无。我想,或许,我的问题也是这种虚无的伪装,而我只是在庸人自扰而已。如同对鱼而言,天空只是一幅虚无的画而已。

我以为一直会这样持续,直到某个终结的日子来临。直到这一天来得让我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月后的一天,阳光明亮得刺眼,我们去一座远离城市的山上。在路上,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很愉快。

前天夜里她突然打电话来说,林,陪我去个地方。声音异常坚定,但我却感觉到她在哀求。听到她这样说时,心中被打扰的不快顿时消遁无形。我突然发觉,这么久以来,我好像从未拒绝过她,尽管有那种念头,但最后总会莫名其妙地倾向接受。

诅咒在逐渐成真,我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到山下时,已是正午,我们随意找了家餐厅吃午餐,全程没有交谈,只有咀嚼食物和放水杯的声音。她并没吃多少,大多数时间,她只是盯着窗外,仿佛在搜寻什么。我们用完午餐,不作停留,开始沿着山路往上。

山不高,像平原隆上的小包隆起。郁郁葱葱的树林笼盖其上,罩住它本来的面目。沿山修了条石梯,直达山顶。此刻路上并没有人,现在并不是徒步的好时机。虽说树木葱郁,但光线仍然辣得难受。她戴着白色球帽,身体像轻盈的蝴蝶走在前面,我则跟在她的后面,看她的影子,不断地移动变幻,不断地被树影拉扯。等走到光线照不进的地方,她的影子便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

到达山顶,视野变得宽阔,云压得很低,天空仿佛触手可及。她在地面躺下,摘了帽子,露出长长的头发。我则站在旁边,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

不躺下来吗?她说。

我摇了摇头。尽管刚才的爬山让双腿有了疲累的感觉,但还能撑得住。

我们彼此间沉默。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从午后直到最后的黄昏。

她已经坐了起来,身下的草被压成了一个优美的影子。

林,我好痛苦,已经难以忍受了。她突然对我说,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山顶,四下空空荡荡。

我本以为能够忍受得了的,但最后发现还是没有办法。心像被手紧紧攥着无法呼吸,我好像看到了死亡。你知道吗,林,你了解这种感受吗。

她想大声喊叫,然而却什么也喊不出来,最后只剩下痛苦的低声呜咽。她蹲下身子,用手蜷住整个身体。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对我露出她的脆弱,尽管我一直都明白她的脆弱,然而我却做不了什么,到现在也是。我并不擅长安慰。我试着伸出手拍打她的背,却仍然无法缓解这具身体的颤抖。

黄昏的余光笼罩了我们,一如第一次那样。

待到天空的光芒散尽,世界陷入了无穷尽的黑暗。

林——林——,她叫道,像机器无意识地重复着,林——林——谢谢——,在最后的尾音下她跌入了悬崖,像某样东西在渐渐消失,然后被黑暗吞没。

在慌张无措的大叫中,我看不到她的影子,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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