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没有梦见婆婆了。老家习俗管奶奶叫婆婆。婆婆是中国旧社会里典型的农村妇女,没读过书,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和爷爷在艰难的日子里养活了三个儿女,而后又任劳任怨带大了五个孙子孙女。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过世,父母一天很忙,堂哥堂姐已经上了寄宿学校,于是婆婆成了我的专属婆婆。最初的印象是婆婆的那把大大的粽叶蒲扇。我从小就怕热,可是那个年代还没有电风扇,所以婆婆手里的蒲扇就没有停过。整个夏天那把专属于我的小椅子总是在婆婆的那把老椅子旁边,听着婆婆和邻居们讲古聊天,数着天上眨呀眨永远数不完的星星,乘着蒲扇的凉风不知不觉就偎依在婆婆的腿上开始追逐七彩斑斓的世界。再一醒来已经是在床上,有蒲扇在身旁轻轻飞过,看着身边熟悉的人转个身又去追逐梦中的世界。小小的认知里蒲扇真好,救我于炎热,可是我扇不动,所以是婆婆最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婆婆头上的白头发好刺眼,于是开始和它们一根一根去做斗争。刚开始怕婆婆痛,每次拔过之后都要轻轻的吹吹,就像我摔倒后婆婆给我吹伤口一样,凉凉的,痛一下子就轻了。我一吹婆婆都笑着说不痛不痛,拔完了婆婆就用他那把缺了齿的绿梳子仔细梳好被我弄乱的头发,整整齐齐别上那种两分钱的黑夹子。我觉得那个时候的婆婆是最好看的。当妹妹也加入与白头发的斗争中时我却发现多了一个帮手我却完成不了任务,因为婆婆头上的白头发差不多和黑头发一样多了,再拔下去婆婆就秃了。秃了的婆婆不好看,可是白头发在婆婆头上那么刺眼。
孩子总是健忘的,也许是刻意去忽视那些白头发,我找到了新的乐趣。婆婆的手很大,很凉,手背上只有一层松散的皮肤,轻轻一提就可以揪的老高,皮肤下面那些青紫的血管引起了我的注意。沿着那些纹路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搏动,我吃惊的告诉婆婆我的发现。婆婆说这些血管和你的心一样在奔跑呀。我摸着我的胸口问道,为什么他们比我的心跑的慢呀?因为婆婆老了啊。翻过来倒过去悲哀的发现我的手上除了肉还是肉,我问婆婆,为什么我的手背揪不起来也看不到和婆婆手背上一样的血管呀?因为婆婆老了啊。那我什么时候老啊?婆婆笑着说,你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后啦。
婆婆真的一下子就老了,身上的老人味道突然越来越重,眼睛开始不好,紧接着心脏出了问题,严重的骨质疏松,最后查出罪魁祸首糖尿病。于是我又有了新的工作,每一天准时给婆婆准备各种大大小小的药,并督促检查婆婆有没有好好吃药。每一次我都觉得吃药的婆婆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因为那些药那么多,还那么苦。
那一年婆婆摔了一跤,各种各样的病痛接踵而至,婆婆就那么倒了下去。婆婆卧床的那一年里家里少了很多欢笑。被父母的哀伤感染,在婆婆面前我开始变得安静,轻轻的喂她喝水,用那把缺了齿的绿梳子给他梳不知道什么时候白头发多过黑头发的头,蒲扇为什么在婆婆的手里那么轻,在我的手里还是那么重呢?我告诉她要加油啊,我要去学医,我会治好她。婆婆虚弱的笑笑说好啊好啊。
婆婆静静地躺在那里,周围的人都在哭,我没哭。我觉得她只是安静的睡着了,只不过那把蒲扇不在她的手里而已。
习惯性的放学后走到婆婆的房间里,只有空空的床一遍又一遍告诉我婆婆不在了。一个月后的那个夜晚又不知不觉的走进婆婆的房间里,明亮的月光照在依旧空空的床上。缺齿的绿梳子在柔和的月光里静静地躺在窗台上。蒲扇在门后的阴影里缩作一团。那把专属我的小椅子已经有点窄了,循着熟悉的味道想再像小时候一样偎依在熟悉的身畔,脸颊触及的只有那把老椅子的冰凉。无声中泪如雨下却怎么止也止不住。那一刻我才告诉我自己,婆婆,是真的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