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冬日

  这里曾经是个园子地,里面种着十一棵龙眼树。不知道是品种还是管理的问题,总之每年的七月份果实收成时拿到手的龙眼都很小,里面的果肉轻薄到可以看见褐红色的果核。但也正是这些品质从来不优良的龙眼在每一个成熟的季节成了家里一项物权明确的合法所得。那时候进入大门的左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有几个工人在里面做煤球,他们热情而粗糙。这是我在那样的年纪里对于他们的一种印象,完全不同于平日周边生活着的人们。园子里到处又脏又黑的煤土让我无从落脚,只想缩在等候的三轮车上。还因为那里面有个热情的胖阿姨,有着一双粗糙而潮湿的手。我讨厌被她拉着胳膊满脸热络地问东问西。这些都是我对这个园子地存有的记忆,如果记忆有颜色,那么对这最原初的记忆就是炭黑色的,基本不美好。

  八十年代中期来了个脚踏七彩祥云的友邦贵侨,他受到了当地相关部门的热烈欢迎和不遗余力的周到且友好服务。如此之下,这块闹中取静的园子地很快被他慧眼挑中了,从而拉开了一场幽暗的序幕。

  在中日友好这个崇高的目的面前,我父亲所强调的“我的产权我做主,任何人想要获取必须经过我同意”无疑是疲软而滑稽的主张。私有土地产权注定必须臣服于我国之恢弘国策“土地归国家所有”。

  在天日昭昭下被强迫易主后的这个园子地就此彻底改变了昔日的模样。那排小平房被拆除,同时砍伐去九棵的龙眼树。那位日本贵侨在此建起了一座日式风格的小白楼。然而不知为何自打建成之后这宅子便不太平安生,成了这座小城名噪一时的鬼屋,各种传说成为谈资。西方人所谓的“这是我的破房子,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此刻演变成了“这是我的小白楼,风能进,雨能进,鬼也能进。”

  在人们的各种传说中,小白墅就这样被无形之物所占据,闲置了N年之久。遗憾的是,我一直再没能有机缘踏足拜访那所谓的鬼,未能识得其丰都鬼性。竟也不知这鬼究竟是秉性贪婪的剥皮鬼,或是嫉富如仇的赤脚鬼;是生性调皮的捣蛋鬼,还是路见不平的好汉鬼……想来这般闹腾终归也是事出有因、造反有理吧?世人皆怕鬼惧鬼,又怎会轻易相信鬼未必会无端伤人的道理。翻遍史书人类的诸多戕害杀戮又有哪一件不是出自人性所为?同理,也唯有人性的幽暗才能使得公权力丧失了应有的制约,让公权力的拥有者习惯、痴迷于滥用手中权力把利益攸关的真实情况加以美化矫饰,以目的性的“崇高”去掩盖和粉饰其手段的黑暗与野蛮。

  前些年这片区域被重新整成了一处休闲泡茶吃饭的幽静所在。身处其中的小白墅由此逃离了阴霾鬼气的笼罩,得以拨云见日。只是不知是否又换了新的主人?反正真正的主人已经去了天国。

  传说那是一个众神云集的极乐世界。但是去的人至今也没有回来细说起,只是活着的人情愿相信那里会是没有掠夺和病苦的祥和之境。所以那些哪怕是如魔鬼般活着的东西临命终了之时也都渴望能如圣徒般前往那片乐土,寄望能籍此逃脱传说中的地狱刑罚,更能让今生未尽之利好、权柄、光耀在另一个世界得以延续。

  如果让我相信,我宁愿相信那里会是遵循规则、秩序的地方。飘落在那里的灵魂从此可以保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在七彩琉璃光的祥和光明里,在有序与平等的规则下,无论神性、灵性、人杰、鬼雄,皆能止于当止。

  今日已是大寒之际,是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一个节气。幽静中循光徐行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驻足于阳光下的此处。院墙内已然物人皆非,时光里透着冬日的些许薄凉。谨以文字记叙一二,然则笔墨终究太浅。我曾用尽几年的时间去穿越我所熟知、所目睹的过往记忆,终究还是无法以这笨拙的文字来逐一道尽一代人的荣辱悲欢。更或许也不忍写吧?不忍写那榻上的岁月如何布满荆棘;不忍写那黄土院墙上爬满的紫色三角梅如何在风雨里年复一年倔强地盛放;不忍写那些把半生的狼狈如何默默揣在行囊里的“旅人”;不忍写黄土拢成的坟茔埋藏着多少锥心的记忆和深厚的怀念;不忍写人世间轻飘飘的一句“尘归尘,土归土”究竟有多么苍凉与厚重。人间万事竟何夸?如笼如网置,如茧更如麻。人一旦抛开文字而真正目睹、见识过所谓世间苦难、无常、兴衰,无论是朝代的更迭或是个人命运的断笺残章,我想人生也就没有什么不能释怀。那些曾经唤我乳名的人最后都带着他们一生的故事归于静默的黄土,他们度尽的岁月已如消弭于风中的叹息。时至今日,如果血脉的传承是生命来过的痕迹之一,那么记忆的沿途又怎会轻易断了那些相伴的往昔?文字于此自是万般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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