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很久很久之前,我给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大师看过我写的人物传,他看完就很爽快地、不假思索地来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
“我告诉你
人生从来不是起起伏伏
人生是
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
开春的时候,驴蛋悄摸声地处理好了他“老婆”的后事,烧了烧纸,陪她喝了点儿,在坟前呆坐了一下午。
驴蛋有名字,大名叫李文琢。
年轻时候被人花钱顶替了县里的高考状元的位置。跟人理论被人打断了腿,自此整日借酒浇愁,后来去城里跟之前老友喝,酒后坐公车被人诬陷猥亵妇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迅速在村里炸开了锅,名声一落千丈:
“猥亵妇女,这说出去还不如s人犯光荣”
那件事后他彻底消沉,开始变得疯疯癫癫了,常年不离药。也想过结束这荒谬的一生,没成。后来捡破烂认识了邻村的老孙,也是光棍,年轻时候在生产队干,被机器卷走了一只胳膊,俩人有话儿,经常一起喝的烂醉
时间一年一年过,一直也没结婚,家里长辈陆续去世,老孙也在一次进城的路上出车祸领盒饭了。他在世界上能依靠的人越来越少。之后的几十年里都以捡破烂为生,脑子更加疯癫。家族里的年轻人对他也是不管不顾。一个人孤苦伶仃。每天邋里邋遢,蓬头垢面,喝的烂醉
村里那些自己家里小孩不听话了的小媳妇儿就经常拿这个人来吓唬,百试百灵。
他家很多东西都是烂的,破的,旧的,捡来的垃圾废物利用的,花鸟鱼虫应有尽有。院子里小菜园种了点菜,羊圈猪圈也都有,自给自足怡然快活。书架跟书他保护的是一尘不染,里面的书被他翻的泛黄发烂,老花镜挂在书架顶部的钉子上,钉子上贴了朵向日葵花,是他自己缝的。堂屋挂了一副他自己写的四个大字:
《人间永昼》
村委会要写大字报或者文艺宣传什么的活儿也都得他来当主要负责人,小学里也经常会邀请他去给学生们开讲座,讲一些战争年代村里的往事,他很有意思一个人,给村委会写大字他永远都是一只手抓酒瓶子,一只手抓笔,还是平时的疯癫邋遢样子,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可是去学校演讲的时候他却总是穿上他年轻时候经常穿的那件中山装跟旧皮鞋,衣服尽量熨的平整,皮鞋尽量擦的干净,把头发跟胡子弄的很干净,整个过程也从不喝酒,把最好的状态展示给大家。
他是个非常出色的演说家,不管外界怎么欺负他,他对后辈还是很温柔的,字字句句都极富感染力,完全把大家的情绪抓着走的那种
有一年邻村有个60多岁的傻媳妇儿,跟他年龄相仿,是植物人,她儿子跟儿媳妇自己不愿出力,也嫌脏,女儿嫁到了外地回来一回也不方便。送敬老院还是舍不得的,打听到了邻近村里有个半精半傻但很善良懂礼数的落魄老秀才,几次交涉后,便很放心托付给了他,按月给劳务费,逢年过节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物酒水,白天捡破烂卖钱晚上看书或者对着她吟诗,他推她出去看日出日落,她陪他奋笔疾书披星戴月,她们一起养猪放羊一起耕地种菜,斯是陋室唯吾德馨,采花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人说在请他写大字报的时候还看到了俩人用他捡破烂挣来的钱买的二手投影仪里看《泰坦尼克号》,他抱着轮椅上的她,她靠在抱着轮椅的他,他颠沛流离到了晚年,也算赶上了爱情的末班车。他陪她走过了人生最后的几年。那一年冬天她去世了,笑着走的,没有任何痛苦。
他“老婆”在的时候
大家时常当着她的面一起开他的玩笑
“驴蛋,你爱过那婆娘吗?这八成是你这辈子碰过的唯一一个女人了吧哈哈哈”
他说她是他一生挚爱,她在旁边轮椅上感动的口水跟泪水一起流的滴滴答答。
她走了之后,他毅然决然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家里的侄子看他腿脚不方便劝他别出去了,他说他没有办法,他走不出来了。
打点好了家里一个人交了钱去联系好了的轻松活儿,但是到了地儿人家说要扛大包,他被骗了,火车站睡了几天也没人要他这个瘸子,大概世界上最大的贫穷是不被需要吧。他又折回来,别人笑他傻,他却说
“树林中分出了两条路。我选择了其中一条,可是我总会有一天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因为我只会想到那条错过的路上的风景,而不会知道他的陷阱和荆棘,人会因为好奇和不了解而后悔。”
什么庄子逍遥游,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什么者乎,叔本华什么什么的东西把一帮子庄稼汉搞得晕头转向。
“你没跟你侄媳妇儿扒过灰吧?你有底子你可别忘了”
“我的脏在身上,你们的脏在心里”
一句话众人全被干没电
那几个人家里的小孩气不过
还朝他身上扔石子儿
他没做反应,也没再解释,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被路过的小孩撞了个趔趄,他也不说话,艰难地爬起来接着走,一边走还一边唱《林海雪原》:
“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干撒热血写春秋!”
村里长辈很多都说,要是出身好,他肯定是一个哲学家或者诗人、作家什么的,没准儿还能去大学开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