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明,是人的名字。傻,是人们冠以他的“尊称”。
“傻”传明,姓高。按辈分,我该称其“大爷”。他与我父亲同辈,虽不是本家,称呼上却马虎不得。但我们姐弟从没这样叫过他。当他的面,略过称呼去;背地里,同所有人一样唤其尊称:“傻”传明。朗朗上口。
其实,“傻”传明,不傻。
他是个光棍儿。老年间,村子里总有一部分人,是因为家里太穷,娶不上媳妇的。不过,这“傻”传明却是极穷的。穷到在村里都没有一个像样的住处,反而是在村后的麦场上、野地里,随便搭了半间茅屋草舍住在其间。
另外,和普通老百姓相比,他还有一样不同之处,他不种地。一天天,他不是从土里刨食,靠天吃饭;而是从这村到那村,从村里进城里,四处游走,捡垃圾,收破烂。
出村,往南,走不多远就是县城了。中间隔着一片麦田,一家工厂,西南邻上还有一个名为“汪庄”的小村子。我们村叫“北五里铺”,意为距城五里地。是指到县城鼓楼的中心点上,实则从村里进到城里,没有多少路的。
即便如此,村里人一年到头也进不到城里几次。一来没功夫,二来没闲钱。进城,不得花钱嘛!但对于“傻”传明来说,进城去早成了家常便饭。
他几乎不在意人们对他的褒贬。整天乐呵呵的。你几时见他,他几时都喜笑颜开。一种阳光、乐天儿的笑意。从青年到壮年,到老年,年年岁岁,骑一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得已经不能再破的自行车,乐呵儿,傻呵儿,早出晚归。捡破烂,收垃圾。马虎。潦草。愉快。潇洒。
他和村里人也偶有交集。在收获的时候。每到麦收,秋收,庄稼活忙不来的时候,就有人家把他请去帮忙。他正当年,有力气。那年头的庄户人家,也都实诚。帮一天工,管三顿饭,走时再给带上几个馒头。主客双方尽都欢喜。
生活上,他是清贫的,面相上却没留下清苦的痕迹。四方脸,不黑,也不糙。一米七五还要偏上的个头,说不上清瘦,还带有几分俊朗之气。除了在穿戴上脏点、破点,寒碜点;不然,乍一看,还真给你一表人才的感觉。
记得那年,我有七八岁的样子,父亲请“傻”传明来家干活。吃饭的时候,他手里还端着碗,就凑到我的书桌前,左右端详我的字,给出各种意见。我只低头抿着嘴笑,也不看他。心中满是不屑。
后来父亲告诉我说,你别小看这“傻”传明哈,他可是有文化的。读过几年书,字也写得好。就咱村西头学校墙上那几个大字,都是他写的哩!要是家里条件好,人再靠谱点,说不准能进学校当老师哩!
当年,我们村里有两所小学。一所是北西小学,一所是北东小学。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孩子都来我们村读书。像前面提到的西南邻居汪庄,还有北边的曲庄,西北邻农场,东北邻吕寨,好几个村里的孩子都来这上学。
北西小学,是中心小学。父亲刚刚提到的字,便是这中心小学外墙上那一溜足有一米见方的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是毛主席激励我们的。
从此,我还真对“傻”传明高看了一眼。
“傻”传明也做出过一件轰动全村的事。让全村人,都对他高看一眼。他被一个女人骗了。骗走了两千块钱。这可是天文数字。
村里人都大张嘴巴,他有这些钱!他?“傻”传明?
不知道他是怎么结识那女人,或者在城里偶然遇到,或者有人在中间牵线搭桥,总之,那女人说跟他,他一高兴就把家底儿全亮给她。就三天,那女人在“傻”传明的茅屋里就过了三天的日子,然后说回娘家一趟,再没回来。
“傻”传明是在发现钱没有了的时候,才缓过神来的。
“李香莲,李香莲,你个李香莲!外头是小娘子,里头是害人馅儿,啪啪打咱脸!真真假假李香莲,钱财都骗完。害苦了傻老汉!”
人财两空,“傻”传明幽愤难抑,编了这么个小曲。出来进去,唱个没完。
在我们村后,出村下一个陡坡,跨过一道浅水沟,再踏上一条弯弯绕的羊肠道,走个百八十米,就到了“傻”传明的茅屋了。站在村后的高坡上,遥遥地,也能看到它的所在。孤零零伫立在漫天地里。
这一带,除了冬季里荒草满坡,其他时候还是很丰盈的。青草繁茂及膝,夹杂着点点野花。草尖有蚂蚱,花间有蝴蝶,抬头见蜻蜓。在潺潺的浅水里,你能看到蝌蚪,小到透明的鱼苗。茅屋门外的那片野地,是茅草的天地;春天的时候,抽出许许多多甘美的茅针。
村里的一众顽童,东跑西窜的时候,有意无意常会跑到那里去。玩够了,临走,总不忘扒“傻”传明的门缝儿。黑黢黢的背景下,里面除了他捡来的破烂儿,啥都没有。破桌。破凳。破炕。破席。
“傻”传明的第二个“媳妇儿”,是他从城里车站捡来的。一个可怜女人。幼年被拐卖,曾被恶人割了手筋、脚筋、舌头底下的筋。嘴不能说话,手难以握物,腿脚也不灵便。一个极可怜的女人。“傻”传明心疼她,对她很好。吃饭喂,走路扶。骑车带她捡破烂,带她进城买包子。偶尔去谁家帮工干活,更是不能不带着。
“傻”传明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有媳妇的日子。
脸上重现光彩。他恢复如初,又喜欢跟人搭话了。大树下,桥头上,河岸边,“傻”传明会把媳妇抱下车,在人堆里坐着。笑成一朵菊花脸。
他对媳妇很上心。给她买新衣服,这样的,那样的。给她扎小辫,一扎好几个,再戴上红红绿绿的塑料花,一朵、两朵、三四朵。女人不高,长得也不好看,又有肢体的缺陷,再叫个笨手笨脚的大男人刻意地胡乱一通打扮,真是弄巧成拙,不伦不类。可流露人前的,却是爱。一个老粗男人笨拙的爱。
“傻”传明老了。他的背佝偻了,头发也有白的了。女人却胖了。有人很为“傻”传明不值。女人胖了一大圈。小眼睛眯缝着,一笑,都看不见了。她经常扬起脸来,冲着“傻”传明,傻笑。
后来,“傻”传明死了。
人们不知道,“傻”传明死后,那个女人去了哪里。据说,在“傻”传明之前,也有一个老光棍管过她。那人死了,她就乞讨偷生。
再后来,连“傻”传明也被“北五里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