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入尘寰 上

一、

        我是芍,奔走在宿溪城的送药人。坊间流传着联系送药人的方式,有的真,有的假,不过那些有想要传达之思、有想要保管之物的人,总能找到我。

        发动机响声渐弱,在深秋的夜空里袅袅而绝。六角风琴酒吧门口,我把摩托停好,下车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四十三,还有时间,我靠在摩托车上点了一根烟,将目光随意地投向街边的行道树,路灯下,落叶在昏黄中飞舞,它们匆匆跳完生命中的最后一曲,便落叶归根,归于泥土。

        我推开六角风琴的门,穿过外区的熙攘嘈杂,来到静谧典雅的里区,汤力在吧台忙碌着,我环顾四周,六角风琴里的时光仿佛仁慈地凝固了,外区永远人声鼎沸,里区永远乐音悠扬,就连汤力似乎也数年如一日地没有改变过,照旧冲着每一位客人微笑着说出他的开场白。

        “嘿,芍,今天怎么样?”汤力说着,便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放在吧台上。

        我喝了一口水,说道:还是老样子,有人约我在这见面。

        我环视里区时,黑暗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微微举起了右手,朝我晃了晃,我心想委托人竟然先我一步,便也不多和汤力寒暄,拿起水杯径直走向委托人的位子。面前的女子穿着棕黄色皮大衣,戴镜片很大的薄框眼镜,长发披散在肩上,脸盘小而精致,瘦削秀气,在阴暗角落里安静地一人独坐。

        “你就是委托人攸宁吧。你好,我是芍,”我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没让你等太久吧。”

        “没事的,本来我也是在这里喝几杯消磨时间,不必在意。”她点点头,用手捋了一下头发露出耳朵,随后端起面前的樱桃色鸡尾酒抿了一口。“你要喝点什么?”

        “不必客气,我只喝水。”我向她举起杯子示意,喝了一口。“我们进入正题吧。”

        她低着头,抿了抿嘴,不知如何开口,我瞥见她座位旁边放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类似书包的东西,想必和委托有关。

        “所以是托我送什么?”

        “我……刚刚结束了一段为期三年的关系。”她看向我身后某处不知名的虚空,缓缓开了口。

        耐心等待委托人开头把话说完,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打量着面前的女子,人人都有故事。

        “我想……”她嗫嚅着组织语言,“我有……一只猫想请你帮我送给他。”

        “没问题,那么地址,和收件人的姓名。”我问道。

        “长铭小区1号楼502,他叫周乃安。”

        我对这个小区有印象,有一间我很熟识的小卖铺就开在附近,“没问题,我记下来了。”

        “我在猫箱里放了备忘的纸条。”

        “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比如说时间什么的?”

        她思考了少顷,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我看了看攸宁,又盯着我杯中的柠檬果肉碎块,很小很小,零星地漂浮在水中,在里区昏暗的灯光下,像浩渺夜空中的星辰。

        “尽快吧,明天可以吗?在你这时间长了怕你为难。对了,纸条和报酬放在一起,之后不需要来找我了,我也不想再有人提起。”她用纤细的右手捏了捏鼻梁,眉间写满疲惫。

        “没问题,委托人的要求,我们的工作,就这么简单。”我起身走到猫箱边蹲下,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唯有猫竖起的双瞳在黑暗中十分显眼。

        “她叫豆包,在夹层里给她准备了猫粮,够吃几天。报酬也在猫箱夹层里。”

        我拎起猫箱放到桌子上,那是一个类似双肩书包的物什,下部是装猫的,隔板透明,设有透气孔,上层还有夹层,我打开检查了一下,有一包开了封,封口卷了卷的半包猫粮,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女子也站起来,几下打开箱门,把手伸进猫箱,摸了摸豆包,豆包发出了温顺的呼噜声。我能感受到攸宁的不舍。

        “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等她关上猫箱之后,我询问道。

        女士回到座位上,右手扶额,微微摇了摇头。

        我掂量了一下这个硕大的双肩背包,意外的并不是很沉,而攸宁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低头沉默不语。

        “如果有人要带你远走高飞,你会跟他一起去吗?”她抬起头,向我投来期待的目光,仿佛十分在意她在追寻的答案。

        “我不想谈论如果和假设。因为我不可能是你。”如果只是倾听和送货,那我的大部分工作想必都不会令我如此为难。我把猫箱放在我的脚边,重新回到座位上,喝了一口柠檬水,今天的柠檬水,喝到下面竟有一丝酸涩。“不过非要问的话,我想说的是,无论你如何选择,它在你生命中,可能都会成为一个难以释怀的遗憾。我没有能耐用几句话就让你释怀,不过我想让你知道,你没选的另一面,也未必美好,仅此而已。”

        她微微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幽暗让我不确定她是否在忍着泪,她有些慌乱地从皮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抽出了一支衔在嘴里。

        我迅速起身背起猫箱,俯身耳语道:里区不好抽烟,走吧,我们到外面去。

        她用右手再次梳理了耳边的长发,然后把烟夹在耳朵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跟在了我的后面。路过吧台,一位年轻的酒保在切水果,汤力在给吧台上的客人倒水,我把杯子放回前台,跟汤力简单打了招呼,便抽身而出。

        走出六角风琴,深秋的寒风裹挟着凉意瞬间浸透了我的骨髓,我打了个寒颤。攸宁裹紧她的风衣,她孤独的身影茕茕立于路灯的昏黄中,似乎是这个世界遗弃了她,又或许是她遗弃了某个世界。我伸手护着打火机,给她点上,她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只留给我一个看向远方的侧脸。随后我自己也摸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化作一声轻叹。

        “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攸宁转过头来看向我。

        “为客户服务,是我的职责所在。更何况,以猫相托又谈论着远走高飞的美丽委托人,也不是天天都能遇见。”我们相视而笑,她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她对我说道:“希望以后还能在六角风琴遇到你。”

        我看着她眉间阴翳终于散去几分,心想这也是我唯一能带来的一点宽慰了吧。我把烟头扔在脚下拧灭,走向我停在路边的摩托车。


二、

        我十分享受可以独自一人,不发一语地骑着摩托车驶过宿溪城夜晚的街道。稀少的车流,寥廓的夜空,呼啸的晚风,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到《夜航》,我便是驾驶着老式飞机的飞行员——不过这次多了一只猫在身后。

        回家把猫箱放下,打开夹层,里面的猫粮如洪水决堤喷涌而出,洒了一地,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路上颠簸,这半袋可怜的猫粮实在难以承受。我索性直接把里面洒落的猫粮都掏出来,任它们在地上零落一会一起收拾,我将信封随手放到桌子上,喝了两口水,再次背起了猫箱,自言自语道:走吧豆包,给你找点吃的去。

        “有猫粮卖吗?” 楼下小卖铺老板是一个矮小的中年妇人,她摇了摇头。

        “那有火腿肠吗?”她说两块一根自己拿吧。

        走出小卖部,我把猫箱放在地上,下意识摸出一根烟点了起来,抽了一会,蹲下身,叼着烟,默默地剥起火腿肠。

        剥了两根,我打开了猫箱的门,豆包警惕地看着我,缓缓凑了上来。

        “喂,你会不会养猫啊,怎么能给她喂火腿肠呢!”一道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夜晚街道的寂静,“火腿肠太咸啦,猫会生病的。”

        我回头看去,一位女生冲我飞快地走来,她穿着灰蓝色的宽松毛衣,下摆处渐变成纯白,与其说是毛衣,因为袖子和主体部分几乎连在了一起,不如说是斗篷一类的东西,穿着十分普通的蓝色牛仔裤,戴着浅呢子色渔夫帽下短发飒爽。我打量着她心中暗想,我认识吗,这人。

        她见我没有说话继续开口说道:“没有猫粮给她吃吗?”

        “洒地上了。”我说。

        “洒地上了就不能吃了吗?”她听完我的话语气中多带了几分迷惑。

        我叼着烟,拿着手里剥好的火腿肠蹲在地上,猛然转过身来微微抬头,看向站在路灯中的她,我们四目相对,我眯着眼睛看着她良久,好像看着发现华点的盲生,无言反驳。

        “你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半气半笑地说,“怎么愣愣的,你这人。”

        我心里只想着家里弄洒的猫粮还没收拾,反倒有几分失而复得的欣慰。

        她蹲下来熟练地打开猫箱,把里面的猫一把抱了出来。“让我检查检查,你不会是猫贩子把她拐卖了吧。”她煞有介事地盘问我。

        我缓缓起身,在路灯和小卖部泄出的灯光里,我第一次端详豆包,她是一只棕黄色和白色相间的狸花猫,虎头虎脑有几分可爱,大大的瞳孔给人一种十分天真的感觉,爪子不知为何大得突兀,一边四根长长的白色胡须随着不时转动的小脑袋抖动着。

        在女子的抚弄下猫咪很快放下了警惕,温顺地叫着享受着女生的抚摸,同样我也第一次端详这位女生,她长得十分素净,偏白,皮肤很好,短发,眼影画得有些重,本来就不小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和猫咪如此亲和,好像一下子就成了朋友。

        “她叫豆包,是我的委托人交给我的。顺带一提,我是芍。”我解释道。

        “诶?什么委托什么委托?” 她把猫很自然地抱在怀里,“哦,我叫维夏,是宿溪大学的学生。”

        “保密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自然不会和无关的人随意透露委托内容,“所以这么晚了,你在街上做什么。”

        “当然是防止像你这样的坏人把猫拐走!”她盯着我仔细地打量着,“果然还是很可疑!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送药人。”我把猫箱的门拉开,示意维夏把豆包放回来。

        “送药人是什么?送快递的?”维夏一脸迷惑地看着我,还是像主人一般十分自然地摩挲着豆包,豆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舔了舔她的爪子。

        “不,不过总之是给人送东西的没错。”

        “那你这送的是猫也不是药呀?”她好奇地看着我。

        我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把烟头仍在地上踩灭,皱着眉头:“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就当是送快递的吧。”

        “诶嘿,那还是送快递的嘛。”她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真相,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走,送快递的,我们喝酒去。”她把豆包放回猫箱,拉着我就要走。

        “为什么要喝酒啊。”我被她搞得实在摸不到头脑。

        “因为我本来就要去喝酒啊,”她理直气壮。“再加上我救了你的猫你不得谢谢我啊。到底是不是你的,我可还保持怀疑呢哟。”

        我听完差点被气笑了:“得得,我记得了,改天我请你可以吧。今天太晚了,而且还带着豆包,改天一定。”

        “晚上不正是喝酒的时间嘛,”不过听到我答应请她,她还是冲我诡秘一笑,好似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说:“一言为定,我可记着呢。”她开心地踩弄着脚边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万一我真是什么坏人,你这不就上钩了?”嘴上虽不遑多让,但心里倒是暗惊这奇怪的发展如此迅速。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半夜蹲在地上给猫剥火腿肠的快递员是坏人,哈哈哈哈。”

        都说了我不是送快递的,话到嘴边,我终究是没说出口。

        “我去喝酒了,改天你记得请我,我可记着呢。”

        我背起猫箱,她轻快的背影已在苍茫夜色中倏然远去,我伸手喊道:“等等我还不知道你电话呢。”小卖部孤独的光亮周围,只剩下四下里如潮水般蠕动蛰伏的黑暗,那抹明快靓丽的身影已杳然遁去,让人不得不怀疑刚刚的一切是否真实。

        路过楼下的邮政信箱,刚刚在六角风琴,委托人口述地址的场景在我脑中莫名其妙地闪回:长铭小区1号楼502,这个地址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鬼使神差地,我用小钥匙打开了漆有我房间号的那一小格信箱,里面躺着两封一模一样的信,和一张明信片,我顺手把它们都拿出来,捎上楼去。

        冲完热水澡也难挡深秋的寒意,我赶紧瑟瑟发抖地披上了浴巾。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猫粮归拢成一堆放在墙角,再把那袋见底的猫粮也随手扔在那,起身再擦一遍头发,拿起那张明信片:

        送药人先生,你好,我是宿溪大学的学生,即将赴异国求学,临行前有一事相托,望能于10月22日下午两点在宿溪大学咖啡厅一叙,十分感谢。

        落款“江畔”。我猛地看了一眼日期,不就是明天,我揉弄着尚湿的头发,心惊好险好险要不是今天开了信箱可就错过了。我讨厌等人,尤其是等不会来的人。

        另外两封一模一样的信,我拆开其中一封:

        我是周南山,我想找人帮忙整理我的书稿,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希望你能来拜访我。地址:长铭小区1号楼502,委托人:周南山。

        再拆开另一封,果不其然,完全一样。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这封信了,算上这两封一共四封,上次大概是两个月前收到的了。最初收到的时候我只想吐槽这也不是我的业务范畴,力莫能及,不过没想到前前后后竟收到了这么多,再加上反正也要送猫,不如就顺道一起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吧。

        边思忖着明天的行程,边打开猫箱,这猫箱的锁扣有点奇怪,几次才成功打开,正在我心不在焉时,一道迅疾的猫影飞了出去,只见豆包飞到猫粮旁狂吃起来,没吃多久见我靠近又一下子跑走,躲到沙发下面不肯出来。我无可奈何,在猫粮边又放了盘水,便听之任之,上床睡觉了。


三、

        抓猫抓了半天,我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等我到南方小馄饨的时候人家已经快收了早餐摊了,穿着围裙的大娘乐呵着对我说“是快收了,不打紧的。”一边给我盛了碗馄饨。周围的人潮熙攘,不远处圆顶的音乐厅巍然矗立,有些穿着正装的人正急匆匆向里面走去。

        我草草吃完馄饨,接着驱车来到长铭小区。

        小卖部的伙计招呼着我:芍,有段时间没见了,来办事啊?

        这是一个估摸着岁数比我都大的老门脸,上面挂着一个已经褪色的招牌,上面写着“宋钥小卖部”五个大字,据说在几十年前这块招牌上写得还是:宋钥保险。都是传说罢了。

        “嗯,来送货。宋老爷子在吗?”

        “在里面下象棋呢。”

        “不多叨扰,我去办事了。”

        “有空来坐啊。”

        “一定,一定。”我车也没下,直奔长铭小区。

        长铭小区里的楼都是六层到顶的老楼,清一色的灰色,楼体外为了加装电梯而安装了一竖条蓝绿色的电梯廊道,进进出出的大多数都是老人,有些老人还坐在小区花园路旁的椅子上晒着太阳。小区外的路旁有不少摊贩直接摆在路边沿街叫卖,也有拉着白菜大葱等秋菜的半截子车,边上围了一群人在问价买菜。

        把502的门敲开,一个二十几岁有些微胖的年轻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老爷子把手里拿的旧杂志放下来,仔细端详着我。我刚开口“我是送药人,你就是……”就被老爷子打断了话头:“ 唉呀呀你看看。”老爷子用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缓慢沉重的语气抢占了频道:“你就是送药人了吧,是不是。”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 看到你之前,我真的以为,送药人这个东西根本就没有,是胡说的,可是今天,你看看,百闻不如一见呐,快请进来。”我静静等他说完,心里估摸着他的语速大概是普通人的一半,我等了好久他才说完这句好像什么也没说的话。而推轮椅的年轻人面露尴尬的看着我,他似乎已经知道我其实是来找他的。

        “来,年轻人,来我房间吧。”老爷子继续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说,“对了,我呢,叫周,南,山,你叫我老周就行了。走,乃安,我们到书房去。”乃安推着轮椅向书房缓步而行,进书房之前回头看向我,我端详着推着轮椅的少年,十分普通,有些微胖,扔到人海中想必我都不会多加丝毫的注意。

        整个屋子相当大,实木地板已经有些陈旧,但净水机,豪华的双开门冰箱等等新潮的家具一应俱全。我换了鞋,把猫箱放在一旁,跟随父子——还是爷孙我也说不准——来到书房。书房里除了一个双开门书架和一个书桌以外,泛黄残破的红色奖状满满糊了一墙,如同老人苍老褶皱的皮肤。中间还夹杂着很多老照片,最中央挂着一个被装裱好的奖状,我粗略扫了一眼,开头是“周南山 同志”,后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我也来不及仔细辨认。书架里书籍不多,倒是有很多材料夹,自制的小册子,而书桌上散乱摆放着巨量的纸张、书本和材料。上午的阳光从书架旁的老式塑钢窗户中照进来,整个书房都亮堂堂暖洋洋的。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老周开口了。

        “我叫芍,是送药人。”我简明扼要。

        “嗯嗯,好好,芍。”他听完点点头,反应了一会,说道,“我朝好几个地方都寄去了好几封信,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之前我都觉得根本没有送药人这回事呢。”

        我冲着老人礼貌地笑了笑,心中却犯起嘀咕:没人上门还不是因为不对口,要不是我来送猫怕是也不会登门。

        “请你来呢,是想拜托你帮忙整理我的手稿,” 说着他把膝上的杂志放到书桌上,在书桌上捡起了一大本散乱的材料,翻出来一页,好像是很旧的报纸,上面还有老人的批注,“小伙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涡轮机专用第二代异型叶片钢。”他的手指缓缓从旧报纸的一行上划过,一边说出了这个令我摸不到头脑的,晦涩难懂的名词。

        我正不知道怎么接话,周乃安开口了:“爷,你先在书房看会杂志,我给你倒杯热茶,人家大老远跑来我也先让他坐下来歇歇,一会我再带他来找你说话,啊。”

        说完他给我递了一个眼神示意我一起出去。老周像一个十分顺从的孩童,嘴里小声说着:“好,好。”没有任何不快,耐心地一边拾起刚刚的杂志,一边缓缓戴上了老花镜。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了没一会,乃安便拎着暖壶从书房里出来了,他说:“你是来找我的吧。”

        “委托人让我把猫交给你,没带别的话。”

        乃安背对着我,十分缓慢地把暖壶放在桌子上,伫立良久,方才开口:“放生了吧,留着多留一个挂念,没必要。”

        看他语带悲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没问题。老爷子那边,你看……”

        “他那边你能帮就帮帮,不然陪他说说话也行,我爷爷平时也没有个陪他说话解闷的,如果你需要报酬我可以另付。”

        我说报酬大可不必,便同乃安一同回到书房。老爷子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着杂志的一张彩页,好像人生旅途将尽难以排解的无聊、无助、无以自处,其解药皆尽藏在杂志彩页的一块块铅字中。

        看我们回来,他又赶紧放下杂志,摘下老花镜,拿起他手边准备好的一本大开本旧书说:“来,你看看这个。”先是给我看了看封皮:中国八十年代发明家大全,他跟着小声念完,然后翻到一个他早就折好的一页:“你看这本书第四百八十页,里面就有我的发明。”我接过这本历经岁月沧桑的书,老周又接着如数家珍:“你看着没,墙上挂着的那个奖状,那就是我参与研发出这个涡轮机专用第二代异型叶片钢之后,厂子给我特地颁发的。”

        乃安看我茫然不知所云,便再把话头接过去:“嗨,我爷他呀,逢人便讲他的发明创造,你听听就得了,啊。”

        “哪里的话,这不是正好有人愿意来帮我整理手稿了嘛。酬劳方面我们慢慢谈,一定不会亏待了你的啊。咱们先来看看,我这有当年这个涡轮机专用第二代异型叶片钢的研究历程,研制成功之后还有采访座谈,稿子我也留着。”老周开始细数他的各种稿件,“还有很多呢,比如我的工厂工作日记,我自己自创的两套保健操……”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缺乏耐心,只是实在不忍看着老周这样充满希望的殷切叙述,“这个我没法帮忙。”

        老周听完,茫然无措地扶了扶老花镜,犹豫地问道:“ 小伙子啊,那你今天怎么会来呢。”

        “我只是给乃安送东西。”为了尽快结束这个充满幻想的话题,我只好开门见山。

        老人眼中充满希望的光芒被淡淡的失落替代,他沉吟了一会说道:“啊,没事,没事,能来听我说说话,也挺好,挺好。 ” 他缓缓地把他珍视的各种材料整理好,放回仍旧散乱的书桌,又戴上了老花镜边看杂志边和我继续闲聊着。

        “这人呐,不能不服老啊,以前我也是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现在……”老周落寞地笑了两声,闲话也不耽误他十分认真地钻研着杂志,“是眼睛也不灵了,耳朵也不灵了,上个楼都费老劲了。”

        出于对老周的愧疚,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愿意陪老周听他把话说完,哪怕这个漫长的对话永远也没有尽头。

        “我看你们楼有电梯,应该不用上下楼了吧。”我顺着老周的话聊下去。

        “还是我们乃安孝顺,要是没有电梯,这么高楼我怕是真爬不动咯。我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咳咳。”老周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我心想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体真像这样衰朽不堪,那我宁可不活。不过看着喃喃自语的老周,我知道这话当然只能放在心里。而老周让老花镜自然下滑到鼻梁上,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看穿我要说什么一般,他轻轻一笑,接着说:“ 嗨,你现在,还年轻,以后你就知道了,死亡,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爷,咱能不能别总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边?”乃安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到了这。

        老周倒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有牵挂你的人,也有你牵挂的人,甚至那些关于已故之人的回忆,它们总会支持你接着活着,等你活到我这么大岁数就明白,你啊,活着并不是为你自己一个人。”

        我有些听不下去这些老生常谈了:“我并没有什么牵挂的人,牵挂的事,我只是赤条条一个送药的,如果我身体不再健康,不能支持我东奔西走的话,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哈哈,”老周轻轻地笑了两声,丝毫没有嘲弄,倒是有几份宽慰和理解的意味,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聊牵挂,不聊别人,只聊我们自己。”说到“自己”两个字,老周还弯过手掌戳了戳自己的胸膛。老周长叹了一口气:“倒不是说啊,人一定不会因为衰老而选择死亡,而是选择死亡确实需要十分的勇气。而你身上的疾病,作为死亡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正日积月累地说服你接受并且继续活着,也让你十分缓慢却坚定地触摸着,感受着死亡。”

        “就比如说,很早以前,我都不记得那时我多大了,那时候的我就开始耳鸣,甚至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才知道那是耳鸣,当时我很着急,想看看怎么能治一治,颇有要是果真治不好我也不想活了的气势。可到处寻医问药,最后也不能奈它何,折腾来折腾去,当初的心气没了,便最终接受了它,然后带着你生命中的不完美继续活下去。你无法摆脱的疾病,就是在说服你接受它们,作为你生命中的不完美把它们接受下来。直到现在,我都这样一把老骨头了,那些不完美一宗一宗的,怕是都要堆积成山啦。”他拿起厚重玻璃茶杯从容喝了口茶,“我这不还是活着?说是为了谁活着,那不过是场面话,说说的。只是我呀,还没有真正的勇气选择死亡罢了。”老周慢慢地摆了摆手。

        “不过小伙子,你要知道,选择死亡需要勇气,选择接受你生命中的那一堆不完美,难道就不需要勇气嘛。”老周自己转动轮椅缓缓靠了过来,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按了按,“小伙子,我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是真正有勇气的人。”

        我们四目对视,逢人便提当年勇的老小孩和看透生死的至勇之人重合于一身,我仿佛能透过他的双眸,看到那个意气风发充满活力的发明家小周。

        乃安过来把老周的轮椅推回书桌前:“嗨,你别往心里去,我爷爷老糊涂了,不知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又是死又是活啊的,对不住对不住。” 老周便也就此打住,从容不迫地戴上老花镜继续研究他的杂志。

        “我看要不我该告辞了。”我已有去意。

        “麻烦你了,让你听了我爷爷这么多的唠叨。”乃安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道。

        我起身刚要离开,盯着杂志的老周突然开口:“别着忙,别着忙,小伙子你先等等。”

        我回过身来想听听老爷子还有何教诲。

        “既然你来了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老周驶到书架前,拿出了一本古朴的旧相册,封面是像中国结那样的红色布料材质,上简单写着“相册”两个黄字,“我在杂志的彩页广告栏上正好看到了一个有趣的告示,你等等啊。”

        我看了看乃安的神色,好像和我相比,更加不耐烦不好意思的是他。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安心,随后便来到书桌前看看老爷子在鼓捣什么。

        他边翻着相册边念叨着:“我在杂志广告栏,看到一则告示,挺有意思的。平时啊,这些广告都是寻人寻物,卖车征婚什么的,这回有一个这,你看看。”他拿手指甲重重地在杂志上反复划压以作指示,我拿起来看了看,大意是征集宿溪高中前面那条街十年前的老照片。我特地看了看这本杂志的日期,都是两个月前的月刊了,我十分怀疑这没头没脑的委托是否还真的算数。

        老周在他的老相册里的其中几页来回看着,与其说是在找关于高中老街的照片,不如说是在考虑那张照片更符合年份,老周翻看自言自语了两三分钟,最后所幸把这两大页照片都拿了出来,总共怕是有十好几张。

        老周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格尺,将印有委托的那张彩页也裁了下来,找来几页旧报纸包好一并交给我。“嗨呀,这些照片留在我的相册里发霉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让它们到更需要的地方去吧。小伙子慢走,路上加小心呐。”

        乃安摇摇头小声道:“唉,我这位爷爷又管闲事了。”

        回到我的车旁,我随手把报纸包塞到猫箱夹层里,“得了,猫没送出手,反倒添了一桩差事。”我自嘲道。我透过透明的挡板看着猫箱里的豆包,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只要我打开门,放她出去,她便自由了,这桩委托也就算结束了,但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和豆包的缘分还没尽吧,最终我还是没有打开猫箱。我看了看表,距离下午两点的时间尚充裕。我发动了我的摩托车,自言自语,也是对背后的猫箱说:走吧,咱们回家。

        刚开到路上还没加速,一道熟悉而又清亮的声音从小卖部传来让我猛地又把车刹住。“你们替人保管东西怎么能这么不仔细啊!这明明不是我之前存的东西了!”

        我赶紧开到小卖部门前停下车,听到发动机声,女生和小卖部伙计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没错,正是维夏。她看到我便转怒为喜,赶紧凑了过来对我说:“送快递的你看看他们是怎么替人保管东西的,来帮我说说话呀,一起对付他,哼。诶,你怎么还背着这个猫箱啊,快让我看看豆包。”

        我熄了火下了车,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啊,看到神色有些紧张的伙计,心里不免想道:“唉,本来我是懒得管这种闲事的,但毕竟这是宋钥小卖部的事嘛。”

        谁知道维夏直接接过我背上的猫箱去逗猫了,好像把这莫名奇妙的事整个丢给了我一样。我问伙计:怎么了这是。

        伙计跟我解释道:“这位小姑娘拿着凭条来取东西,但是口令她却说记不得了。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口令和凭条对不上是不应该给她取东西的。”说着他给我看了他手中的取物记录薄,里面密密麻麻的记载着每件物品的编号,口令。

        “不过现在这年头久了,我们见得也多了,你想那么多来存东西的,一存就至少三五年,记不得口令的多了去了,所以我们有时候也不计较那么多,毕竟宋老爷子的凭条是不会错的,就给这姑娘取了,可是取出来她又说东西不对,之后便吵吵嚷嚷,胡搅蛮缠起来了,唉。”

        我心知不管谁对谁错,东西对不上就是对不上了,肯定别无它法,我叹口气拍了拍伙计,说:“我相信你,她那边我来说,你不用担心,啊。”

        伙计对我笑笑表示感激,说:“有劳费心了。唉,要是以前宋老爷子还掌柜的时候,那时候连凭条都不用呐,全靠宋老爷子一个人的头脑便捋得清清楚楚。我在这做了这么多年了,这问题是一年多似一年了。不过也是。” 说到这,伙计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我们这些保险、送药的活计,都已经是旧日余孽啦,宋老爷子定的只取不存的规矩也挺好,等这些剩下的东西都被取个七七八八,我们小卖部就该关门大吉了。”

        我给伙计递了根烟,给他点上,我自己也点了一根,我们相顾无言,抽了半晌。我正要回去安慰维夏,伙计叫住我说:她拿来了凭证,我帮她查了一下第681号物品,确实只有这一本笔记,东西还是得给她,你替我交给她吧。

        我接过了一个厚厚的本子,扉页上用钢笔写下了遒劲的四个大字“在野闲笔”,下面则附了一句座右铭似的手写格言:“我们从未了解死亡,只是学着去习惯它,作为一种了解了它必然等待在人生的终点的,一种无助的对策。”我皱着眉头思考着这句话的涵义,随后跟伙计摆了摆手,简短作别。

        我回到摩托车旁看着一心一意和豆包嬉戏的维夏,好像刚刚的事都已经抛在脑后。这本日记一看就知道有年头,我简单翻开浏览了一遍,是用蓝黑钢笔写录的一本文抄,里面有些标了日期的大概是日记,有些是散文诗,还有的我估摸着是什么别的文章,字迹硬朗中带着几分豪迈洒脱,再加之扉页的那句不明所以的话,确实能看出来不可能出于我眼前这个逗猫的活泼女生之手。

        “所以你当年存的是什么呢?”我问维夏。

        维夏一听我问她便瞬间来了劲:“是我高中时和别人通过的信,传过的纸条什么的,有一个蓝色的文件盒专门装这些的,还有六本日记都是我高中或者更早时候写的。”

        “是六本还是五本我忘了,”她突然小声嘀咕起来。

        “不过,不过还有一本我小学时候的日记本呢,这个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是那种小小的粉色密码本,那时候可流行这个了,边上带着一排从0到9可以按下去的按键,需要把正确的几个数字按下去,密码本才能打开。”

        “所以密码是什么?”

        “是129,不过我也记不得有什么特殊意义了,等等,不对啊,你不是帮我理论去了吗,怎么还是只拿回来这个破本子!”维夏发觉话题被岔到了奇怪的地方。

        “这种事我真的没办法,总不能把他们的储物室翻个底朝天吧,有的时候失去的,也只能失去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维夏委屈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不作声。

        我实在看不得维夏这可怜的样子,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你想干什么我陪你吧,作为补偿。”

        “那……”维夏眼珠一转,转阴为晴,“那你陪我喝酒去吧!”

        “姑奶奶,这大白天的,哪有地方喝酒。”我心想她怎么就是和喝酒过不去了。

        “那没有地方喝酒,那陪我去咖啡厅坐坐也成。”

        “行啊,我下午正好要去宿溪大学咖啡厅,正好送你回学校,再去咖啡厅坐坐。

        “什么嘛,原来不是专程陪我啊,那不算那不算。”维夏耍起赖皮来。

        “得得,悉听尊便。不过,就算去喝咖啡我也不能带着豆包,得先把她送回家,再去咖啡厅找你吧。”

        “不要,”维夏果断拒绝了,“我要陪你把豆包送回家。”

        我拿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也没什么办法,从摩托车边箱翻出头盔给她戴上,说:“上车吧。”

        我刚准备跨坐到摩托车上,从我侧面疾疾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黑色风衣,背着黑色帆布包,带风般地走过,在宋钥小卖部门脸前微微停顿了一下,便转过弯向我身后的方向走去,我没有看到那个人的面容,但是下意识地,我十分笃定那个人究竟是谁,我忙转身向她喊道:“有鹤!是你吗。”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好像并没有听到我的呼唤,没有丝毫停顿,仍如风一般,很快消失在了街角。

        我下意识的呐喊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却如投向深渊的一粒石子,坠入深不可测的未知,引来的只有路过的几个路人的侧目,空气似乎霎时间也凝固了。

        我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仿佛将在这凝固的时空中窒息,维夏只是定定地望着这一切,我机械地坐到摩托车上,发动了三次,车还是没着,维夏在身后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仿佛经由她的手,我方才被拉回了现实。我用力地眨了几下眼,定了定神,发动,缓缓驶去,驶出这个街区,驶离了永远留在街角的那个谜。要知道一个谜停留在街角,能够驱车离去,抛在脑后,绝非坏事,毕竟有的谜留在心里,纠缠的便不止一时一刻,也或许是一生。


四、

        把豆包送回家,简单吃过午饭,我们赶在差二十分钟两点坐在了宿溪大学咖啡厅里,宿溪大学咖啡厅一共两层,每层都不算太大,一层有前台只放得下三组卡座,二层稍大些有四组四人卡座,外面还有小阳台放了两对桌椅。入秋之后气温骤降,外面的桌椅也日渐荒废染上灰尘。室内装潢整体用的是暖色调,棕红色的仿木吧台和绒黄色的厚重窗帘相映成趣,橙黄色的灯光营造出明亮温暖的氛围,将呼啸萧瑟的秋风挡在门外。来往的学生几乎都背着笔记本电脑,各自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认真阅读着电脑上的内容,或者是静静敲击着键盘,偶有谈事情的也都十分小心地压低声音,耳语交谈着。

        我挑了一层正对门的座位,方便观察来往的客人,维夏要了一杯卡布奇诺,我只要了一杯热水便一同落座等待。周围氛围安静,我也不免有所感染,小声对维夏说:你不说我是送快递的嘛,正好带你看看我是怎么工作的,当然了,得先征求委托人的同意。

        “好,好,送快递的要取件啦。”维夏边打趣我,边将自己蓝白色的毛外套脱下来搭在沙发上,露出了里面纯白色的毛衣衬里,在六角风琴穿着皮衣坐在角落的委托人在我脑中一瞬间闪过,她们的身形都同样瘦削。

        “不过你这不是都在宋钥小卖部存过东西,想必也不会不知道送药人吧,是不是故意涮我。”我心想这大概很是维夏能做出来的事。

        “什么嘛,宋钥小卖部和你这个送快递的有什么关系。”维夏翻楞着眼睛看着我。

        我看着她无辜的眼神,解释道:“这个宋钥小卖部以前叫宋钥保险,是专门给人寄存东西的,后来随着快递兴起,宋钥手下的伙计们也开始帮人跑腿送货,只是因为酬劳要得高些,因此只有贵重之物,或者是另有意义的物品才委托给我们,我们也兼顾着帮人带口信,或者是满足委托人各种奇怪要求,”说到这我顿了顿,想起了被我安置在家的豆包,“总之这些帮忙跑腿的伙计,就叫送药人了。”

        她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两秒,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给我弄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说:“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啊送快递的,还玩谐音梗是不是,小心扣你钱啊。”

        “得得。对牛弹琴。”我只好作罢。

        咖啡不久便端了上来,坐了没两分钟,只听玻璃门内的风铃清脆作响,一位学生模样的女生走了进来,四处张望着,凭直觉我便知道那是我的委托人了。她的模样相当普通,可能半小时之后我便再也回想不起来。我走向前去小声道:“你就是江畔了吧。”来者点点头。“我是送药人,我叫芍,这边请坐。”

        “这位是我的……”我思考了一下不知道用什么词比较恰当,“是我的搭档,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就先请她离开。”

        维夏挑了挑眉毛向我投来一个眼神,我心想要不是委托人在,她可能会给我一胳膊肘说:“你小子行啊,还挺护着我。”

        “不碍事的,不过我看这位同学似乎也是宿溪大学的学生?”江畔说。

        “我是维夏,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大四。”她倒十分大方地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我是江畔,社科院历史系,刚毕业。”

        “学姐好。”维夏冲江畔微微颔首,算是正式地打过了招呼。

        “咳咳,我们还是直奔主题吧。你需要我送什么东西。”我给她们的寒暄划上句号,书归正题。

        江畔拿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交给我,说:“我想请你把它送给宿溪高中的在野老师。”

        “没问题,时间上的要求呢。”我端详着礼盒思考着她的话,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后天之后再送就行,后天是10月24号,25号之后都可以。”她十分平淡地说。我把信息简要记在手机笔记里。

        “那么大后天,也就是25号上午,我会去宿溪高中把东西送到。”

        “还有这封信,”江畔从书包中拿出了一封装帧精美的信,交给我,“请帮我一并送去吧。”

        “好,送到之后我会联系你。”

        “不必了,我现在就支付报酬,之后不必联系我了。”江畔说道。我对此并不意外,不然恐怕也失去了特地委托我送去的意义。

        “没问题,委托的事请尽管放心。”

        “很奇怪啊,学姐,为什么这种事要拜托别人而不是亲自去送呢?”坐在一旁的维夏放下手中的咖啡问道。我皱着眉看着她,心想刚刚忘了叮嘱她不要插话,况且我结合委托人的来信也能略猜出几分端倪,至于更多的细节,除去需要对委托人保持的必要耐心之外,实际上我并无一分好奇。

        “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既然学姐都已经毕业了,为什么还在学校里呢,如果你在这里读研的话,你会说你是研一而不是大四刚毕业吧。”维夏一连串抛出了许多问题。我思考了一下现在是十月份,维夏的疑问不无道理。

        “我……”坐在对面的女生语塞少顷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即将出国留学,但因为还需要补习语言,通过语言考试之后明年秋天入学,后天一早的飞机。”被连珠炮般的问题轰炸过,江畔的面容依旧无喜无悲,平静不改。

        “这么看来还不至于连回一趟高中的时间都没有嘛。”维夏双手交叉放到脑后。

        “上大学以来,每年我都会回去拜访我的老师,不过唯有今年,我实在不愿意经历那样的离别。”江畔方有些黯然。

        “我搭档口无遮拦,对不住了,如果你不想的话大可不必说的。”我心中有些抱歉。

        “不必在意,不如说有人可以说说,我反倒好受些。”

        “看来你的老师,那段时光,对你来说确实是值得珍视之物吧。”我顺着江畔的话问道。

        江畔低下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便起身作别,推门匆匆而去。

        我喝了一口水,将江畔的信物收进背包,一旁的维夏久久凝望江畔远去的背影,嘴里喃喃道:“确实是段好时光。”

        收好东西,我刚想抱怨一下维夏的多嘴,还没开口,维夏竟留下两行清泪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维夏这个样子,一下没了主意,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她先开了口:“芍。”

        “我在。”

        “你有没有曾经十分在意的,最后还是失去了,找不见了,也不可能失而复得了。”维夏怔怔地说道。

        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并非某个事物,而是一个人,我点点头,说:“有,失去之后,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我们的记忆里。”

        “我们在逐渐老去,记忆也终将被时光冲淡,到时,我们该凭何抓住旧日的碎片呢。”

        我说道:“我也曾喜欢过一个人,她仿佛是照进我灰暗生命中的一束光,然而我来不及追寻,它便消失在我的世界中,只留下令我迷惑却又不忍抹去的残迹,我可能未曾理解过她,也将永远不会理解,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紧握着她越来越模糊的残迹挣扎前行,如同在我手中漏下的沙。如你所说,时光这东西,既仁慈,又残忍,当我将旧日的残迹全然放下的那一刻,便成为了另一个人。”

        维夏抹了抹泪,深深地看着我,说道:“过去的自己一定会觉得面目可憎吧。”

        我无言以对,维夏接着开口:“我顶喜欢读自己的日记,虽然日记里的自己总是傻傻的,但能觉得曾经的自己傻,也是一种幸福,你觉得呢?”

        “是啊,如果当我们看过去的自己,不觉得自己幼稚愚蠢,而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可能有当年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时候的我们便真的可以称得上面目可憎了吧。”如果说有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老了,那便是刚刚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了吧。

        维夏目光低低的,继续诉说:“我更喜欢读那些很旧的,朋友们给我写的信。上大学以后大家都渐渐地远了,有的竟再没联系,有时都忘了竟然曾经我们有这么好,说过多少肉麻的话,发过多少天真的誓,流过多少青春的泪。读着他们的信,我仿佛回到了高中的课桌前,边警惕着老师有没有注意到我在开小差,边满心雀跃地展开信一行一行读下去。然而当你把这些追寻旧日的凭依整理好,放到一个你十分信任的地方,交给一个你十分信任的人,就像把宝藏埋在树下。当你重新挖出当年埋下的财宝,树却告诉你查无此物,只剩你一个人傻呆呆地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本心有戚戚,听了维夏的话,不免又添一分愧疚,虽然我有心为了维夏竭尽所能,但已失之物又该如何追索呢,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不过了。

        被遗弃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

        最可悲的莫过连理解的可能也无从谈起。

        我攥紧了拳头,又轻轻放在桌子上,说道:“愤怒的时候一拳打到玻璃上,迸出鲜血来,怕是也要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来的要好。”

        维夏扭头看向我,在她的泪眼婆娑中我仿佛看到曾经的我自己,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接着说:“曾经有人让我专程坐飞机,到五千米的高原上烧别人的遗物。”

        维夏仍定定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讲下去。

        “我去了,也给烧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场景,一把火,就像一个拳头,迸出鲜血。”

        “真好。”维夏看着前方的虚空,仿佛眼中便烧着一团盛大烈火。

        “然而更多时候,这些逝去之物甚至都没有一个仪式,没有一点痕迹,只有淡漠无助,无从追索的悲伤。”

        维夏把双手搭在我紧握的拳头上,俯下身来把头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短发盖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感受着维夏双手传来的温热,我注视着她的落寞的身影,与她一同不发一语。

        眼前这个谜一般的女子,时而活泼开朗,时而悲戚潸然,我注视着这个刚认识一天的女子,曾经我觉得他者的悲喜并不足道,只是在我手中收下然后递出的货物罢了,然而千万件委托中未必不会有令你莫名牢记的一件,而千万人中,未必不会有让我想尽我所能,挺身保护的人。


五、

        第一座塔,叫巴别。

        它是一个穿燕尾服的眼镜男建立掌管的。

        第二座塔,叫诗落。

        它是由一位戴眼镜的少女建的,一共一千层。每一层由三根巨石组成,最后一根石头插到塔的第一层之前,这座塔说:画龙不可点睛。少女还是将它插好,之后每一层都充满了典籍和知识。眼镜男看到诗落之后视若珍宝进入学习,学完归来发现自己建的巴别塔已经倒塌了。

        第三座塔,叫怡人。

        它是一个夜总会,第一层是一排透明的玻璃门,会有一排靓丽的女孩出来跳舞宣传,维夏也在里面,活泼的样子十分惹人喜爱。我每周末都去玩,每次消费一千块钱,有一次我消费超了一毛钱,我充值了3299为了付这超出的一毛钱。

        最后一座塔,叫自然。

        是一个巨大的古榕树集合体,树根盘根错节参天入云,塔顶有枝叶,下面是根须,我在树根之间滑来滑去速降。

        在被速降的感觉支配下,我猛然惊醒。

        从卫生间回来,我渴得不行,抓起水瓶咚咚咚喝了个痛快,一股凉意从喉间灌下,我也清醒了七分,我努力地回忆着破碎的梦境,不然它们便会成为再无可能追忆的毫无逻辑的碎片。

        我看了看表,六点不到,窗外仍氤氲着浓重的黑暗,丝毫没有黎明将近的意味。我跌倒在床上,回身把被子裹在身上,意识再次远去。

        再次被闹钟叫醒,我翻身抓住手机,已是八点,拉开窗帘伸了个懒腰,窗外天已然亮了,但仍阴阴的,是那种初冬特有的苍蓝阴郁的天。街上行人稀少,光秃的枝桠在风中不住摇晃。我走到卫生间洗漱。“这两天趁着天还没那么冷赶紧把手头的杂务逐一处理,到处跑来跑去,两天下来忙得连轴转,终于算是剩下那么几件委托,胜利在望了。”把牙刷捅到嘴里,思绪在混沌中漫游,“若不是今天最后还剩下几件,这种天气最适合不过的便是猫在屋子里,盖上厚厚的被子美美地睡到自然醒了。”

        收拾停当准备去馄饨摊简单吃点,我突然意识到家里好像少了一样东西,费了好一阵功夫我才想明白,就像骑驴找驴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竟然在驴上——我的猫哪去了。我挠着头找遍了房间,疑惑地环视我的小屋,也没有门窗开过的痕迹,豆包便在这个我酣睡的密室中消失了,而猫箱、猫粮和水便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透出一种猫去楼空的落寞。我不无担忧地看了看窗外,如果她真的跑了出去,外面这天寒地冻的,可别把她冻坏了。出门之前,我特地把窗户打开一点,希望如果她想回来的话,不至于走投无路。

        呼啸的西风在我逆风行驶时猛然灌入,令我难以呼吸,路旁涂着白漆的行道树,枝桠在寒风中摆动着,十月将尽,宿溪这座北国小城即将进入肃杀寒冷的冬天。我跟随着车流缓缓驶过了几条街,宿溪高中终于出现在眼前。这所高中好像曾经被人叫做第七中学,不过一来不熟悉的人不好区分高中初中,二来宿溪这座小城也没有几所像样的高中,因而把这座宿溪城最好的高中,就直接冠以宿溪高中的名号了,它坐北朝南,大门冲着大马路敞开,这条大马路也因而得名高中路。

        在离高中门口不远的地方停好车,我来到高中门口的伸缩式电闸门前,门没全拉上,我便直接走进门卫室和门卫大爷搭话。门卫室十分陈旧朴素,后面是一个简易的小床,中间是一个破旧的铁皮小碳炉,一位穿着绿色军大衣的大爷围着小屋里的炉子,炉子上挂着烧得黢黑的网子,上面坐着一壶水,旁边角落里还散落着一小箱炭,装炭的纸壳盒已经残破不堪,里面的炭块和炭渣漏出来一部分,随意散落在地上。大爷拿着冒着热气的老旧白茶缸,慢慢啜了一口,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来找在野老师,有东西要交给他。”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行行,你把东西放这吧。”我怀疑大爷是不是也把我当送快递的了。

        “我是在野的朋友,这东西,我得当面交给他。”

        “啊,那你打电话让他出来取吧,我们这校园不让随便进。”沸腾的水汽冲击着壶盖,大爷把它拿下来放到桌子隔热垫上,随后伸手在炉子前烤了烤。我只好根据江畔留下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打了两个,都没有人接,正在我踌躇的时候,听到有人敲了敲门卫室的门玻璃,竟然是维夏,我跟了出去,看到她和一位有些谢顶的中年男老师在交谈着什么。维夏今天好像什么妆也没化,穿着靛色长款呢子外套,和一条深蓝色长裤,长裤上有一道白色的两指宽的装饰性条纹,直直地延伸到裤脚。老师戴着眼镜,十分木讷的样子,但是看着维夏的表情祥和亲切,想必是维夏的高中老师。等我出来没一会他们已挥手作别,男老师夹着两本书缓步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维夏得意地看向我,我哪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便只好悉听尊便静静看着。

        维夏跟我说:你等着啊。推开我走进门卫室,跟门卫大爷说:“大爷你好,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跟老师请了假去看病,这是假条,麻烦大爷帮我开下门,谢谢大爷。”

        大爷拿着假条,看了一眼上面名字,摆摆手说:“去吧,门没关,路上加小心啊孩子。”

        维夏说“谢谢了,大爷,你这屋子也记得注意通风啊大爷,我走了”,她还是如往日一般活力四射,完全看不出一丁点有病的样子。维夏递给我一个眼神,我心领神会地跟她一块出了校门。

        “我可一点没看出来你哪里有病啊。”我回头望向校门里,那位有些谢顶的老师正夹着一些书本文件朝远处的教学楼走去。

        “嗨,假条而已嘛,假条说我有,我就是有啦。”维夏表示不值一提。

        “所以今天唱的是哪出。”我们站在校门口,高中路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

        “这大冷天的,找个地方坐着说吧。正好我饿了,我知道一家店很好吃,走。”

        我们穿过高中路,来到了对面的高中街,高中街和高中隔路相望,是一条十分古老的步行街,各种摊贩齐聚,有饭馆、杂货铺、香料铺,流动的小吃摊位,还有为了迎合学生开的各种奶茶店、咖啡店。街上人潮涌动,炊烟袅袅,为宿溪的初冬装点上了暖暖的烟火气。走了没一会,维夏领我进了一家叫做“牛人牛肉饭”的店。装潢简约新潮,饭食可口不贵,以肉为主,有空调有网,这些都是专门招徕学生的小饭店的特点,这家牛人牛肉饭显然就属于这一种。

        “要一份炸鸡沙拉饭,多放沙拉酱,再要一份炸鱿鱼圈。”维夏十分熟练地说。

        “好嘞,一共二十。”店员热情地回应到。

        “你请客。”维夏冲我扮了个鬼脸便去找座位了。

        付了钱,等店员找零的时候我打量着店员身后的菜单,最大最醒目的便是维夏点的饭,有些陈旧的宣传图片上大块的炸鸡肉和白色的沙拉酱秀色可餐,边上写着“十元一份,加饭免费”。其中海报中的“十”已经被马克笔划掉,上面加了两个字:十二。

        上午店里也没什么人,我们就坐在窗边最好的位置,斜对过就能看到高中校门,我的车还停在那里。我不禁忖度着它在那是否有碍行人来往。外面的天色仍阴沉晦暗,我预感今天一天都要在这样的天光中度过。

        “所以问吧,小快递员。”维夏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饭桌,她的神态不无得意,我怀疑一会她是不是又要我答应一些奇怪的事来奖励她。

        “唔,”我想了想该从哪里问起,“这个牛人牛肉饭的招牌为什么是炸鸡沙拉饭啊!”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喂!”维夏被逗笑了,故作生气地说。

        “咳咳,好吧,那我想想,你今天是怎么进去的。”

        “好问题,送快递的。”维夏接着说,“我就穿着这一身,上学时间跟学生们一起进去的啊。”

        “门卫大爷让你进?你不都毕业了?”

        “我专门挑了一条和校服几乎一样的裤子,再穿长外套把裤子上面的牌子logo挡住,这样就和校服裤子没区别了。到了冬天,学生们都会在校服上衣外面披上一层外套,因此里面不穿校服也没关系,我直接就在上学时间混进来了。不这么麻烦也无所谓的,这学校我待了三年,有一百种方法混进去,门卫可拦不住我。困难就困难在我还要早起,他们上学时间是真早啊,六点半我就到了,找机会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谢你是没问题,不过能不能不要这么大言不惭的。”我对她无可奈何地笑笑,“所以你来都做了什么,说到底也没帮我把东西送到啊,为什么还要我谢你。”

        “听我慢慢说啊,”店员端上了饭和炸鱿鱼圈,维夏先用牙签送了一个鱿鱼圈到嘴里,嚼了嚼接着说,“我寻思帮你提前来打探打探消息嘛,正好也几年没回来了,顺便回来看看老师。”

        “送你出来的那位咯。”

        “嗯,他教我数学,叫张建国,我给门卫大爷的假条就是找他开的。我还遇到校长了呢,上课时间我在教学楼走廊里到处闲逛,结果被校长逮个正着,校长问我你哪个班的,我说校长我都毕业四年啦,当时你还是副校长呢,我就是来找我的老师们叙叙旧,然后随口说了几个老师的名字。校长说你这裤子怎么回事。我说就挑了条一样的啊,你看这还有牌子呢,我翻开大衣衣角给他看,他也伸手翻开仔细确认了一下,说你个丫头片子还挺机灵,就放我走了。”她边吃炸鱿鱼圈边跟我兴冲冲地讲,金黄色的炸鱿鱼圈放在黄色的小篮子里,下面还垫了一层吸油纸,“然后我就去挨个找老师,有的在上课,就课间挤了十分钟见了见,张老师他现在当了年级教务主任,平时不咋上课了,我在他办公室里找到的他。”

        “所以你到底打探出了什么。”我感觉出她好像在故意卖关子,等我问她才肯说。

        “唉,这人呐,你恐怕是见不成了。”维夏叹了口气,她低头拨弄着篮子里的鱿鱼圈,“我正巧从张老师那打听到,在野老师全名叫林在野,教语文的,两个月前辞职了。因为张老师管教务,正好有事需要联系这个林在野,可是他辞职以后便音讯全无,以前的联系方式也都联系不上了。张老师对这事印象很深,他说林在野是他们学校的明星教师,语文教得全市乃至全省都无出其右。你的委托人,那位学姐,大我一届,所以教她的老师我完全不认识。我也算运气不错,要不是张老师,怕是我要白跑一趟了。”她说完便拿勺子拌了拌饭,吃了起来,“嗯,就是这个味道,好久没吃到了,真怀念呐。”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能不能别盯着女生吃饭,怪不好意思的,要不给你也来一碗?很好吃的。”

        “早上吃了馄饨,很饱,那我出去抽根烟,你慢慢吃。”我出了店门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便感觉好像有十分轻盈之物落在头发上,抚摸着我的脸,我抬头看向这阴郁苍茫的天空——下雪了。

        路上穿梭的车流仍呼啸不止,但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落雪变得安静下来,不远处的高中门前,摩托车也静静停在雪中。十分零星的雪,静谧无声地落在大地上,道路尚未被濡湿,屋檐和车上尚无雪迹,好像它们从天而降又溘然消逝,不知去到了何方。而我面前这桩委托亦如雪落断桥,泥牛入海,既没有人等待你送去应许之物,也没有人会诘问你尚有未尽之责。只有这伫立于屋檐下的送药人——我,吸着烟,沉默地注视着宿溪城的一方天空。

        我把烟头踩灭,回身透过小店的落地窗看向维夏,有一瞬间真会错以为她只是一个高中生,维夏还没吃完,我们目光交汇,她指了指外面的天空,好像是在说“下雪了,很兴奋”,我看她还没吃完,便过马路去把我的车挪到牛人牛肉饭的门口,看到维夏吃差不多了,我便回到店里。

        “所以这事就这么结束了?”维夏问道。

        “大概也只能如此。”

        “嗳,学姐送给老师的礼物能给我看看吗?”

        我从背包里拿出来递给她,我们一同审视着这个包装精致的黑色礼盒,里面用白色塑料壳固定着一根深蓝色的钢笔,旁边还有一盒墨水,墨水瓶上印着两个字:英雄。

        “英雄牌的,”维夏自言自语道,“是一个十分传统的老牌子了,现在各种各样什么新奇的钢笔品牌层出不穷,还有人钟意这种老牌子,能看出来大概是有特别的感情和意义在里面吧。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小学四五年级,那时候就用的最便宜的英雄钢笔,棕色笔杆,银白色笔帽,四块钱一根。”

        “钢笔这东西我完全不懂,上次好好写字都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把礼盒放回背包中说道。“不过聊起学姐,她怎么能一眼看出你也是宿溪大学的学生呢,难不成你们见过?”

        “哪有,差了一届,无论在高中还是大学都没可能见过吧,不过能看出来也十分正常,可能这就是同为宿溪大学学生的一种感应和直觉?当然没那么玄乎,大概是靠穿着,举止之类的便可以辨认个八九不离十。据说宿溪大学的门卫大爷厉害着呢,能一眼看出来你是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呵,是挺厉害,不过有什么用呢?”

        “大概只是人在无聊的重复作业中寻找一些乐趣和自我证明罢了,你天天送快递,大概也练就了什么值得炫耀的特殊技能?”

        “完全不好奇的好奇心,可算?”

        维夏被逗得直乐:“没错了,日积月累下来的无用技能,每个人大概都有点?就是这么回事吧。”

        吃完的空碗转眼已经被店员收走,维夏打趣道:“而店员便有在你吃完的下一秒就把碗撤走,礼貌地暗示你离开的技能。”

        我们相视一笑,转而共同看着落雪的窗外,雪势很小,人们仍在街上从容地走着,摊贩们也没急着收摊躲避,有几个撑起了遮雨篷伞,我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冬天来了。

        “嗳,送快递的,今天没我的话,恐怕还真不行吧。”

        “那是自然,请这一顿饭我心甘情愿。”

        “怎么可能这一顿饭就算完了,岂不是便宜你了。”我心想完蛋,不会又要拉我喝酒吧。维夏接着说,“把我送回学校吧,起太早了得回去补个午觉了。”

        “十分乐意。”我拉开牛人牛肉饭的玻璃门,维夏冲我机灵地笑了笑,走了出去。

        身后的维夏用手搂住我的腰,侧身坐在摩托车后座,就这样我沿着笔直的高中路,缓缓驶入轻盈的静雪中,驶向宿溪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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