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
二月里,京城已然大雪纷飞。
天色是清冷的蓝灰调,尚且是清晨。
梅花被白雪包裹又低头,簌簌掉落,成了青瓦墙头中一点鲜红。
长墙之下,一名少女挽起衣袖,自墙头的梅树上,欢欢喜喜的,摘下三五朵尤带冰雪的傲梅花。
梅花是昨夜盛放的初梅,白雪落在花瓣上成了冰,花中有了冰的清爽,冰中有花的梅香,用来制少女用作表明心意的“相思糕”最宜。
所谓“相思糕”,是将花连雪,加些秋露,白糖,同腌一碗,又取一碗白生生的糯米粉,加水成浆。而后倒入花模子中,成花朵形状,上置一朵梅花,待水沸后上笼屉蒸,约三刻,梅花香连同滚滚白烟飘出来,让人为之垂延欲滴。
打开一看,白白嫩嫩的团子上是一朵盛开的梅花,宛如少女那一抹娇羞的胭脂,是以谓曰“相思糕”。京城豆蔻少女若递上亲自做的“相思糕”,那便是与君相思之意了……
味道也不差,若趁热吃上一个,糯米香中带着梅花的清爽,软糯口感中有丝丝花甜,让人仿佛身处百花盛开千里飘雪的美景中,忘乎所以。
如此妙物,少女却没趁热吃的心思,只见她将糕点麻利装进黑木三层食盒里,急匆匆的往外面走去。
相思糕,赠相思人,这厢甜甜蜜蜜送进口,那厢含羞带笑一抹红。
她也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的一个“新友人”。
二、
整条胡同都晓得那一家人。
姓李,孤儿寡母,做娘的大伙儿都叫她娇娘,丫头名唤李灵儿,年纪约十五上下,机灵,点心做的一等一好,但却让人唏嘘。
只因娇娘有疯症,发作起来便是歇斯底里,坊间都传,这是因为李家男人出去跟胡人打仗了,战死沙场,这娇娘也就疯了。疯了也罢,偏有动手的症状,小灵儿不晓得被打了多少次了。
可她每次出现在人前,即使鼻青脸肿也都笑嘻嘻的,让街坊邻居为之侧目。
这日,娇娘又再发疯,小院内传出乒乒乓乓的巨大声响,不时伴有妇人哭喊之声,那众人伸长脖子看热闹时,那一大早出了门的李灵儿回来了。
只见凌空一抹嫩绿,几下里间,李灵儿竟稳稳当当站在巷前,手里提着食盒,身边还站了位丰神俊朗的青年,这两人不是走来跑来或骑马而来,竟是“飞来”的!
这一下惊掉了多少看热闹的街坊下巴,个个擦着眼睛不敢置信,李灵儿何时会飞了?
再一瞧站于她身侧的青年,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乖乖呐,好贵气的男人!
身着鎏金俊竹绣纹白锦外裳,头挽文士髻,配以镶满碧绿翠玉的抹额,腰间一条白寒玉石腰带,手握一把黑檀木十二骨纸扇,丰神俊朗兼之文质彬彬,可教人看直了眼呐!
只是这男人站于瘦小的灵儿傍边,衬得灵儿更是寒酸不已了……
李灵儿听到院中声响,便知怎么一回事,连忙弯腰作揖,连声说:“各位街坊邻里见笑了,家母发作请海谅,小女感激不尽……”
平时不怎么搭理李家母女的街坊邻里们,此时却热情非凡,一个个从房内探出头,一个劲儿的问她身边的青年才俊是谁,家住那里,可有婚配……
灵儿自打出生住在这里,还没受过此等欢迎,但眼下娘亲发病,又怕不回应失了礼数,暗自焦急之际,突然小手被一手掌牵起。
是青年。
灵儿诧异对上青年含笑墨眸,心儿跳得飞快,青年倒是很坦然,牵着灵儿的手走过短短窄窄小巷,不言一语,徒留这一巷人的目瞪口呆……
如此神仙般的男子竟会对瘦小平凡的灵儿另眼相看,这是奇怪。
可更怪的是,那青年进门不过一刻,那疯叫一个多时辰的娇娘竟然安静了……
三、
自打青年才俊出现后,街坊们都说,娇娘好了,可灵儿疯了。
本来那青年才俊出现后,就没听过娇娘的喊声,是件好事。人人以为这李家的日子慢慢能顺当了的时候,这灵儿却发了疯似的,半夜爬进别家的墙头,只为了几朵梅花。
起初她是买,可她一摘便是一棵树上最嫩最好的那几朵,还没几个铜钱,过几次后,便没人愿意卖给她。
岂料她却半夜翻墙来偷!
气得咬牙切齿的街坊们又说了,这李灵儿是被她娘的疯症给传染了,也疯了!怕是那青年也不是劳什子好物,神出鬼没的,莫不是妖怪?
李灵儿每日在街口摆点心摊时,有心者都能看出,这小丫头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白,瘦骨如柴,神情恍惚,可不,一天找错七八趟铜钱,连街尾那傻儿都知道得跟灵儿买糕点,因她该找三分就会找七分,端得是“出手大方”……
这日,瘦得摇摇欲坠的灵儿出摊,熙熙攘攘人群中,经过一位穿着破烂道袍的道士,那大胡子道士只看灵儿一眼,便皱死眉头,跟灵儿说:“姑娘,你宅中有妖物,若不尽早除掉,怕是性命堪忧啊。”
灵儿愣了一下,没理,转头招呼别人了。
道士见灵儿这态度,又说:“这位姑娘,你若不信,便上你房梁墙头上,望一眼,一切你都明了了……”
灵儿脸色苍白,却倔强着说:“小灵儿不怕神不怕鬼更不怕妖,你这江湖术士到别地儿骗人去吧!”
道士便知说了白说,摸着胡子,摇头叹气就走了。
这厢满嘴浑话的道士走了,那厢街尾传来一声吆喝——
“小王爷驾到……”
灵儿可彻底苦了脸了,忍不住跺脚,这小霸王此刻来添什么乱呢!!
小王爷,十五少年郎,是京城出了名儿的“霸爷”。上能揭房弄瓦,下能鸡飞狗跳,端得是不折腾死人不罢休的霸道。
平时灵儿躲他如鼠躲猫,可偏生今天点心大多没卖完,躲也无处躲,转眼霸爷已大摇大摆的在摊前站定,一把上好水墨伞摇得啪啪直响,吊儿郎当的,一见灵儿苍白的脸色,当即嫌弃的说:“李灵儿,脸白成这样儿,没吃饭还是家里头死人啦?”
灵儿自然不理,闷头捏着糕点。
若是旁人敢这么对霸爷,早被身后那十八位家丁给揍趴下了。可灵儿一向如此,霸爷却依然爱往灵儿身边凑。
这不,见灵儿不说话,马上又说:“欸,李灵儿,我可听说了,你在家里头养了个野男人?”
说得便是附近大街小巷传遍了的富贵公子——
相公子。
从不与旁人多言语半句,一抹疏离的笑容将倾心姑娘拒于门外,唯独对李灵儿笑语连连。
一身富贵衣着比之戏台上的皇帝尤贵气三分,却甘愿每天出入平民小巷,进与他格格不入的李家门。
经常和李灵儿出双入对的进出寺庙、集市等地方,如此不相衬的景象,教一些貌美姑娘暗自咬碎了后槽牙,不堪流言渐渐传出。
灵儿自然也知道,于是干脆动手收起摊来,懒得跟小王爷纠缠不休。
霸爷岂是随便能打发的,见灵儿这架势,霸道惯了的小王爷立马怒了,怒喝一声:“好你个李灵儿,视小爷无物?来人,把她这摊给砸了,也省得不用再收!”
这话可也惹火了李灵儿,要知道她的脾气一点也不小,正要挽起袖子和涌上来的家丁们动手时,一阵奇怪的强风,竟将一干家丁吹离了三尺远,看热闹的旁人顿时大哗。
白日起狂风,见鬼了?
此时,一抹浅白色的身影缓缓落在李灵儿面前,刚好护住了她。
四、
霸爷很忧伤。
想他霸爷纵横街头巷尾,家财万贯,见美人无数。
可偏生看上街边摆摊的灵儿一枚。霸道惯了的王爷可不晓得如何把美娇娘哄到手,平生只会欺负人的霸爷,心仪一位姑娘的方式就是:狠狠的欺负她。
砸了灵儿三次摊后,灵儿见他需绕路走。可他自问此情苍天可鉴,无奈依然杀出个程咬金,也就是比他稍有气度一丝丝、比他稍高一点点的相公子。
一场好土的英雄救美后,霸爷被揍得趴下,由十八位家丁抬了回家。
咬牙切齿想着如何收拾这程咬金之时,底下人前来禀告——
“爷,今儿跟灵儿姑娘说过话的道士找到了……”
话说灵儿收好摊,和相公子一同回家。
走到门前,却发现相公子嘴角带笑,一副翩翩君子模样,看着从墙内探出头的老梅树,满眼欢喜的说:“这梅树,越开越艳了。”
灵儿不明所以,只赶忙招呼相公子进去。
相公子一落座,就说:“你没去看你娘吧?”
“相公子,没有,灵儿谨遵你的指使,不敢进娘亲的房间冲撞她的气息。”灵儿十分恭敬的说。
“嗯。”相公子满意的点点头,说:“今儿你继续送相思糕。你娘的病不用担心。”
说完,相公子就起身去了娇娘的房间。
相公子治娇娘之前曾跟灵儿约法三章,一是每天供奉六朵相思糕,那糕中用的梅花定要寒冬清晨沾着露水的初蕾,二是在娇娘好之前,灵儿不能见,一眼也不能,三是每天夜里往院中的梅树下添香三支,割血三滴。
如此怪异的治病方法,灵儿虽然好奇,但为着娘亲,还是乖乖遵守了。为摘那极好的梅花,被人当成疯子也在所不惜。而且夜夜到老梅树下滴血,身子瘦弱的灵儿自然会因此脸色苍白了。
但是为了娘亲,她一切都甘愿。
很快冒着热气的点心就做好了,灵儿小心翼翼捧到娘亲的房前,大门紧闭,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相公子开了门,将点心接了过去,灵儿大着胆子往里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
相公子关门后,灵儿走了两步,停了下来,神色挣扎。
这时,一个霸爷家的下人匆匆而来,给灵儿递上纸条。
上写着:“上房梁墙头,真相自然知晓!”
这话竟然和道士的话差不多,灵儿下定决心,跑进自己房间,三两下爬上房梁,墙头那里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个小孔,大着胆子凑上去看,瞬间倒抽一口气——
竟是她娘亲的房间!
她和她娘亲的房间可是一东一西,为何这小孔竟然能透到娘亲房内?
只见房内光线昏暗,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冒着白烟的点心,那俊俏相公子正端坐着,小心翼翼拿起一块相思糕,像是吃什么珍馐美食一样,细细品尝着。
傍边,是目光呆滞的娇娘,傻愣愣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英俊非凡的相公子吃完一块糕点后,举起手,说:“手帕。”
娇娘马上弹了起来,手脚僵硬但是很快,取来一块绣花手帕,放在相公子手上,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又回到座位上坐好。
十分诡异。
“添茶。”
娇娘又弹了起来……
灵儿瞪大眼睛,捂住嘴巴,连呼吸都不敢。她娘亲怎么了?
相公子吃完所有相思糕后,修长的手掌朝上,另一手抬起,将娇娘的眉心割一口子,鲜血流在掌心之中,然后,一个褐色的东西在鲜血中冒头,不停往上长,竟是一根褐色的树枝,有一臂长,两指粗,开了三叉。
枝头的地方,慢慢的开出娇艳的梅花。不多不少,正是灵儿相思糕用的梅花数量。
六朵。
相公子将梅花摘掉,塞进娇娘流着血的眉心中,梅花一遇血就融进去,娇娘马上浑身痉挛,面容扭曲,嘴巴大张,像是在拼命的喊……
让灵儿毛骨悚然的是,娇娘如此痛苦,却是无声的呐喊……
“谁?!”
相公子一声怒喝,极其尖锐的眼神对上了灵儿——
眼睛竟是血红的!!
五、
遇上相公子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灵儿挽起香篮,冒着大雪进城隍庙中为娘亲祈福,香火鼎盛的寺庙白烟萦绕,佛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虚无缥缈余音了了,朱红色的墙头在极目雪白之中,像极了晕染在宣纸上那一抹浓烈的艳红。
灵儿抬脚从高高门槛上跨出,抬眼就看见了一身墨绿长袍,手撑六十八骨墨黑油纸伞,面容英俊却十分温柔,唇畔带笑,缓缓而来的他。
她和他,相遇于佛前。
他第一句话是:“我为你而来,你还在,甚好。”
第二句话是:“我能治你娘。”
云里雾里,灵儿的心跳的飞快,竟相信了他。
可眼下,灵儿道自己当时是被鬼迷心窍了……
娘亲的痛苦,血红的眼睛。那个道士说的对,他是个妖物,想要她娘亲的命!
灵儿跌跌撞撞跑出家门,惊恐交加,她想找到那个道士,救她唯一的亲人……
人人都道灵儿摊上娇娘是命苦,可灵儿自个儿心里却很清楚。没发病的娇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她会教她做糕点,会为她绣手帕,生病时照顾她,会摸着她的伤口流眼泪……
娘亲只是病了。
灵儿每次挨打的时候,都会这样对自己说。她灵儿已经没有了爹爹,不能连娘亲也没了。她宁愿娘亲继续发疯打她,也不能,丢下她……
刚跑出街口,那道士便站在那里,而且似乎知道了所有情况,急急的跟灵儿说:“姑娘,贫道特地在此等候。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去救人罢——”
灵儿怕极了,泪水模糊,踉跄几步,赶忙在前面带路,哽咽着说:“大、大师……救救我娘……她……”
“姑娘你且放心,贫道定会竭尽所能。”道士宽慰几句,到了屋前却不进去,转了几圈,指着那院子方向,拧着眉头,说:“姑娘,你院中是否有株老梅树?”
灵儿急急点头。
道士闻言,摇头叹气,说:“料不到那妖物如此聪明,竟会借老梅树的力,吸取你和你娘的人气,他是否让你夜夜滴血给梅树?”
灵儿眼眶红了,连连点头。
“那就是了。那妖物是寄生于梅树上的蝤蛴,怕是成了精,修炼出人形来祸害人间。”道士皱起眉头,又说:“这蝤蛴精道行不浅,贫道也不知能否收的了他……”
“大师,求求你救一下我娘,我做什么都可以的……”灵儿哭得凄苦,双膝跪地。
“罢了,救人一命甚造七级浮屠,姑娘,你且拿着这把桃木剑……”道士拿出一把小巧的桃木剑,放在灵儿手上,“那蝤蛴精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他的真面目,对你尚无防备之心,你先给他来上一剑,钉在墙头上,我再布下天罗地网,我们里应外合,一同拿下那蝤蛴精。”
灵儿接过桃木剑,牢牢握住,让自己镇定一点后,将桃木剑藏在身后,进去了……
六、
灵儿慢慢跨进宅子里,如履薄冰,心跳如雷,抓着桃木剑的手心汗湿了剑柄。
“吱呀——”一声响。
灵儿倒抽一口气,飞快的转过身,只见相公子从娇娘的房中走出,脸色如常,眼睛也不是红的。
相公子看见灵儿,依然是温柔的笑容,说:“你去那里?”
灵儿惧怕极了,可她不允许自己退缩,握着桃木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有点颤抖,说:“闷,出去了……”
相公子直勾勾的看着灵儿,意味深长,淡淡的说:“何故妄言?”
“我……”灵儿握住剑柄,脸色苍白,脑中竟闪过一丝忧虑——
若桃木剑威力巨大,杀死了他怎么办?
灵儿着急,眼神闪烁,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竟担心起妖物的性命。
相公子微楞,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又宠溺的笑了,轻声说:“你从前也是这般,倘若有事为难,总不敢看人……”
从前?
灵儿失了神,什么从前?
“姑娘!切勿被妖物乱了心神!”道士的声音突然传进耳朵中。
灵儿一惊,回过神来,眼眶泛红,浑身颤抖得厉害,举着剑,猛地往相公子冲去。
相公子身体僵住,惊讶的看着灵儿的举动——
桃木剑离相公子只有一寸之遥,灵儿握着桃木剑泪水涟涟,却始终不忍心再往下一寸。
“我做不到……”灵儿恸哭着,桃木剑从手中滑落,她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我求你快走吧……不要害我娘亲……”
自打第一眼,灵儿便知晓,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都下不了手。
相思糕做了一个又一个,寥寥白烟里,是他吃时微勾的唇畔。心下那欢喜,真真切切,那一朵又一朵的寒冬初梅,谁说这其中全是为了娘亲?只有她心里自个儿清楚罢……
哪个女儿家能下手,将自己的相思之情砍断?
相思害人,此话果真有理。
“怪不得你,灵儿。真正该死的人,不是你……”相公子凝视着她,温柔的说着,手上正要扶灵儿起来的时候,屋内的娇娘却发出一声哀嚎,连续不断,万分痛苦。
相公子一惊,顾不得灵儿,立马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道:“我道你能忍多久……”
灵儿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惊魂不定,抹一把眼泪也冲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狼藉,梳妆桌、衣柜、桌下、凳子,全都横七竖八的,人一踏进其中,一阵阴冷……
房间的角落,一团冲天黑气,娇娘在其中,脸色白得宛如一个死人。
而挡在她面前的,是手持桃花剑的道士。
他正跟相公子对持着,看见灵儿进来便冷笑一声,说:“看来你这妖物已经蛊惑了这姑娘的神智,她连娘亲都不要了!”
灵儿畏缩一下,眼泪径直往下掉,沙哑着声音说:“不……我没有……”
相公子脸上一派淡然之色,全然不是对灵儿时的温柔,而是十分冷漠的说:“何必为难一小女子?敲锣打鼓做一场大戏,倘若真有本事,直接打一场罢。”
说完,相公子腾空而起,周身出现褐色光芒,竟一副庄严宝相,双手藤结成伽,径直罩向大惊失色的道士。
道士在地上狼狈一滚,暂且躲过,可紧跟着相公子的攻击又来了,那道士便喊:“堂堂蓬莱神仙对道行浅薄的贫道下此狠手,你这是犯了天规!”
相公子周身宝光笼罩,光芒万丈,俊美面容冷冷一笑,且说:“又如何?”
根本称不上恶斗,相公子三两下,便将那半吊子道士给打倒了,道士见情形不利,一个的鲤鱼打滚,就想从窗边逃跑。
相公子手一点,道士僵住,只有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嘴巴求饶,说:“大罗神仙饶命啊……若小的知道您是……说什么也不会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那邪物……你何时放进夫人体内的,说。”
道士苦不迭,忙说:“您信不信都好,这邪物还真不是贫道放进去的……贫道是养这些邪物没错,可不知道为什么,贫道带着这邪物路过这家人时,那邪物自个儿飞进去的……贫道这不是想收回去嘛……”
“邪物本身就是空白,端看主人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你说那邪物是自个儿附在娇娘身上的,你觉得我会信吗?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害这母女!”相公子威严喝道。
“我真没害呀……这家人,孤儿寡母的,一看就是没家底儿没银子,我我我,我造一邪物还不容易呢,我用她身上干什么呀,真不是我呀……”那邪道士冤枉大喊。
“那你现在马上将邪物给逼出来,我给你半个时辰。”相公子手一点,那道士马上能动了,不敢造次,乖乖准备起来。
相公子身上的光芒渐渐消退,面对灵儿惊疑不定的眼神,他安抚一笑,轻声解释……
七、
原来,那道士是道士不假,却是个邪道。
邪物也有,不过不是相公子,而是在娇娘身上。也是娇娘发疯的缘故,因为邪物附在体内,阴寒攻心,娇娘性命垂危。
那妖物,便是邪道造出的,用来行些邪事,却不知何故,附上了娇娘身上。
可又因那邪物附着娇娘太久,强行逼退,娇娘也会有性命之忧,只能找到邪物的主人,才能化解。
在找到主人之前,相公子让灵儿送相思糕,其实是取灵儿蕴含其中的真情意,用娇娘的血,来护着娇娘被邪物强行压制的神智。
而不让灵儿看到,是因为娇娘已被邪物吞噬过半,活死人一个,怕灵儿会惊着。
梅树滴血添香,则是因为他发现,那邪物有些许气息附在那梅树上,处子之血是世间至纯静的,用来感化邪物,而檀香则是镇定灵儿自身……
后来,相公子发现那邪道的踪迹,便设下一场局,让灵儿作为引诱,引得这邪道以为自个儿费心养出的邪物要被相公子给除掉了,干脆先下手为强,颠倒是非黑白,硬是将一神仙污蔑成邪物,让灵儿牵绊住相公子,他再趁乱将邪物收回。
屋内邪道拼了老命要将邪物逼出来,不时灵光大作,黑光乱闪,娇娘的气色渐变红润……
灵儿和相公子则站在门边,灵儿听完解释,仍感觉有点不真实,傻愣的问道:“你真是神仙?”
相公子温柔的抚摸一下灵儿头顶,说:“散仙一个。”
“道士刚才说你犯天规……”灵儿脸蛋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
相公子依然温柔的摇头,说:“无妨。”
“那……你为何……”灵儿莫名有点紧张,吞吞吐吐的问着,她想问,为何要出现,为何要来救她娘,说的以前,是什么以前?
话在唇边却支支吾吾,相公子低眉浅笑,凝视着灵儿紧张的可爱模样……
八、
“姑娘小心!!”
邪道突然大吼一声,背对着屋内的灵儿转头一看,却对上娇娘极度扭曲发狂的脸,泛黑的双手猛得扼住灵儿脖子,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个不孝女!!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灵儿双眼发黑,娇娘失去神智,力大无穷,又不知为何心硬如铁,竟一心一意要掐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相公子脸色大惊,急急暗念术语,顿时周身光芒大现,但娇娘身上的黑光竟更加夺目。
“成、成魔了……”邪道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口齿不清,死死盯住被黑雾包围的娇娘。
眼看灵儿双眼发黑,手脚发软,相公子面目冷峻,手势不停变幻,而后在某处停住,竟然算出了邪物的前世,猛然大喝:“李猛,你真要妻儿跟你共赴黄泉吗?!”
黑雾隐隐绰绰,听见此话竟然顿住,而后是更加层层叠叠包围住娇娘和灵儿,不减反多!
相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若对黑雾下狠手,娇娘的性命势必不保……
不过是一凡人性命,他本不在意,可灵儿会伤心。
他又怎么见得了她伤心?
苦等数千年,历经无数日夜轮回,心心念念才修得这场相遇……
若说相思,即是蚀骨噬心,他也忘不了,此等情分,他怎么能?
相公子陷入两难之际,灵儿挣扎着,竟然娘亲狰狞的脸上,隐隐约约看见了另一个男人,悲伤哀切的看着她。
竟是和灵儿有七分相似的脸……
“爹……”
灵儿支离破碎的微弱喊一声,而后一切声响渐远……
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悲伤,莫知我哀
四面边声连角已起,大漠里狼烟熏至天际,大雁在哀号,城墙坍塌,一声比一声急迫的号角声,催促他离开怀胎九月的妻子,离开那有袅袅炊烟、梅花盛开的小家。
去边疆,去战场,去奔上一条必死无疑的不归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不是棋盘上的将军,他只是一个小兵,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他唱着哀歌,唱着胡不归,最终在离家千里之地轰然无声倒下,化作一堆白骨,化作一缕冤魂,化成——
一个妖物。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初冬,他离家征战,连年战火不休,城外枯木遍野。脚踏出家门口,人已杳无音讯。
冬末,梅花开了,女儿呱呱落地,她心里盼着等着,良人征战回来,与她偕老。
四季轮转,梅花六开六落,只等来一句话——
“李猛,猝于胡地,不知其期。”
仅一句,便了结了她相思入骨的人一生。为何而死,何时死,一概不知。
所有诺言湮灭于尘土中,良人已无归期。
他生未卜,此生已死。
此去经年,冤魂被邪道练成无知无感的邪物,踏过千山万水,本已沉静一片空白的记忆,被一缕若有若无的相思梅花香唤醒。
是谁,朦胧中一双素手,捧着娇嫩可人相思糕,递到他跟前。
是谁,轻轻依偎他身侧,望着院前一株梅树,花开花落。
是谁在哭?
是谁在笑?
相思之深,刻入骨髓。
终是归期,即使,即使已经阴阳两隔,即使已是天理难容……
邪物毫无记忆,也记不起自己是谁,漂荡着。
最终,隐没在正洗手做相思糕的妇人眉心中……
此时,天渐渐阴沉,乌云翻涌,极寒之时,白皙轻盈的雪飘了下来,顷刻间,大雪纷飞于天下,千里冰封……
十、
又是寒冬。
大雪过后的一夜,红艳艳的梅花被雪封着。
一名少女天寒地冻中,呵着白气,芊芊素手,几下之间,将带着冰雪的梅花摘了下来。
温柔的娘亲已在厨房和好糯米浆,倒入了花模子中,接过少女摘下的梅花,轻盈的放在米浆上,沸水漫蒸。
“又一年了呢……”
少女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飘着雪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当时惊慌失措的自己。
兜兜转转,灵儿才知道,原来,娘亲早知道了自己身上邪物,但一直不说。是因为她根本不想让邪物离开她。
因为那邪物,是她战死沙场的丈夫。
对妻子的思念,孩儿的挂念,让他纵然变成一个由游魂变成的妖物,记不起自己是谁,却在经过这家的一瞬间,附在娇娘身上,再也不愿离去。
后来,是相公子,倾尽全力,恢复了邪物的记忆,变回了一缕魂魄,而后,在娇娘的悲痛欲绝之下,他说:“我在孟婆桥边等你,不见不散。”
大梦一场,恍若隔世,最终,娇娘还是醒了。
从此,她变成了灵儿的好娘亲,温柔善良,呵护着灵儿。
可相公子,却无声无息消失了。
只是灵儿每每想起消失的相公子,都会做相思糕,做好后,放进三层黑木食盒中,走到那初见的地方。
一口一口,将相思吃掉。
终
天雷轰隆,群山皆鸣。
一道道凌厉的天雷已然打足九九八十一天,蓬莱仙境南峰之上,焦黑一片。
一片漆黑中,一段枯木突兀的竖立正中,仔细点看,还能看到那枯木上有一点绿叶。
空中有一只黑鹰直飞下来,停在枯木上,鹰喙一张,口吐人言,尖酸刻薄:“天打雷劈了吧?一个堂堂上仙被打回原形可合你心意了?谁让你改了那两个凡人的命格,生死簿上,她们一个疯癫致死,一个被亲娘刺死。你倒好,一来改俩,这八十一道天雷,你挨得不冤枉。”
枯木上那仅存的树枝微摇,发出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不冤,很应该……”
遥想千百年前,千年一遇旱灾。
走路尚且摇摇晃晃的女娃停在路边,哭闹着渴,非要喝水。
一转身,却趁着旁人不注意,哗啦将珍贵的水倒在路边即将旱死的树苗上……
久旱逢甘霖,世间因此多了一株修行的相思树。
那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深深的刻在他心底,时时想起,时时挂念。
渺渺空中,隐隐约约回荡着低声浅唱,如梦似幻——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完)—